《[父女]酩酊》 1 人生头十年的前绝大部分时间,邢玉知都不在双亲身边生活。 双亲拆成两部分,一方是她尚未记事便患癌去世的母亲,另一方则是忙到半个月难见一眼的父亲。她自小随爷爷奶奶生活,爷爷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君主集权制度的大家长,奶奶则是夫唱妇随的全职主妇。 老一代人的思想是养活了就行,再负责一点也就是养胖养壮,每年上升的身高体重就是胜利的指标徽章,他们坚信,如此以后就自会有儿孙感恩戴德的孝敬;而对于孩子的心灵,却缺乏细致关爱。 于是等到父母与世长辞,邢文易领回来的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刺头。邢玉知十岁的时候,脾气已经十分拧巴而古怪,陋习单手都数不过来。 邢文易需要为女儿出席的第一次活动不是家长会,而是她在文具店偷窃被抓现行。据老板控诉,这妮子已经偷盗成性,隔三差五偷摸把东西藏进袖管、瞒天过海,桩桩件件均有监控登记在录。从橡皮铅笔开始越偷越大,到这回已经把两罐曲别针塞进袖口。 邢文易手里拎着红色的“安全生产”头盔,皮鞋上沾着灰泥,尘土也盖不住一张冷冷的冰霜似的脸。他从皮夹里抽出一迭钞票半弯着腰和人赔礼道歉,压着邢玉知的手画押签保证书——人家说了,再犯就把这协议送去她学校里公开张贴,要她好好出一通洋相。 铺面临街,人流量也大,有意无意的目光均如芒在背,邢文易三十几年没为旁人受过这么大屈辱。他把沉默的、长到他胸口的小丫头片子拎出文具店,一言不发地往附近停车位走。他没忍住在路上点了支烟狠狠吸了几口,邢玉知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全然一个让人气恼的幽灵。 邢文易把烟摁灭扔进垃圾桶,他把车解锁,邢玉知本能要往后排坐,他冷声:“你爸不是你司机,给我坐到前面来。” 他一说了这话,心里其实又有一丝不该,玉知这一年抽条长高,瘦的像条竹竿。现在给他一训血色尽失,更像一根苍白的小瘦笋。 邢文易开着车,车窗没关,十一月冷下来的空气呼呼灌进车里。他身上烟味已经散了,思绪也跟着发散。家里并不贫困,甚至说得上富得流油,孩子偷东西,她为什么要去偷?有什么必要?什么症状?这肯定是有心理原因。 他也略有耳闻,有些人就是为了过一把偷的瘾,戒不掉。厂里以前就有这样的事,一个工人趁班里其他工友去检修,把人家的钱全偷了,那还是小灵通的年代,警察最后从她家床底搜出来一万来块现金、十多部手机。 或许玉知就是有这样的问题。红绿灯间隙他撑着额头,回想起这半年来的种种迹象,一生气就摔门、想要的东西不直说,没满足又会开始发脾气、对待他态度冷淡……最后一项他倒是无所谓,这是应该的。这么多年他也没太管过她,感情的事情强求不来。 况且、如果、假设——邢玉知的性格遗传自他的话,那就更不可能待人亲厚了。 邢文易比谁都明白,强权家教之下只会催生出或叛逆或无能的人。他天资平庸的妹妹在高考前崩溃,从学校四楼厕所跳楼,摔成了痴呆;二十岁又跳了一次,这次是六楼,死了。 邢文易则是那个叛逆的长子。他自小桀骜不驯,因为妹妹的死、被半胁迫的包办婚姻几乎已经和父母断绝往来。最后一次争吵是因为什么已经忘了,总之气得邢志坚把他撵出门去:“就不该生养你!跟着你大伯吧,邢志刚才是你爹!你就当没我这个爹,滚!” 邢文易原本是要被过继给大伯邢志刚当儿子的。 邢志刚没有生育能力,原本兄弟两家已经谈好条件,但到邢文易呱呱坠地,重男轻女的父亲邢志坚就反悔,不愿意让儿子认伯作父;而钟蕙兰怀胎十月,一时之间更是难舍骨肉亲情,说什么也不肯要邢志刚的钱,只要自己的孩子常伴身旁。 邢志刚虽然不满弟弟弟媳的出尔反尔,可顾及人性人情、兄友弟恭,也只能无可奈何、空手而归。虽然没有抱得文易归,但此后,他逢年过节仍然忍不住总逗弄这个侄子。 同乡的一位趁着开放下海经商,总给孩子们带香港、东南亚的新奇食品,那时镇上吃个苹果也算是小小奢侈,小孩们能吃到罐头水果已经是天大的幸福,哪里见过奇形怪状、滋味甜蜜的热带水果? 邢志刚撇撇嘴,把捧着黄桃、菠萝罐头的侄儿牵到角落里,掏出一些厂里的次品零件给他玩,又从前兜抓出一把滑石笔,让他带给妹妹在墙上画画用。邢文易接过一捧零件,简直爱得不行,跑回去三两下就组装成奇形怪状的摆件。 他跟着邢志刚去过钢铁厂,大伯技校毕业后分配进厂,一步步被厂长提拔重用,算是骨干,他带着他看过钢铁厂的火树橙花,热浪滚滚扑面而来,雄伟壮丽得让邢文易心潮澎湃。火种一旦埋下,生根发芽就是迟早的事,这就是邢志刚的巧计。 邢文易到了中学时叛逆得不像话,跟着同学翘课抽烟打扑克,走街串巷摸鱼打流,他爹根本逮不住他,最后是邢志刚从钢厂附近的游戏厅把他捞出来。邢文易说他不想读书,想学手艺,干脆毕业去读钢铁技校,学钳工好进厂。话音没落地,大伯赏他一暴栗,说再过二十年没文化铁都不会打,你想搞什么?滚回去读书!等你把书读好,要什么没有!你是要做一辈子工人,还是要出人头地,变成指挥别人的大领导? 接下来二十年,邢志刚一路高歌猛进,坐上董事长宝座;而邢文易改邪归正,真考上了大学,毕业以后入职钢铁厂,一面还攻读在职博士,从高炉机械自动化技工成为副总经理助理、接着是总经理助理、副总……这就是后话了。 到了一零年,眼看正是转正的时机,家中变故陡生,父母相继离世。而那个同他并不亲近的女儿,实在是令他束手无策。 他一看见邢玉知,就会想起那桩非他本意的婚姻,那位早逝的、情分尚浅的妻子。 邢文易对包办婚姻的反抗,在九八年时妹妹的第一个祭日便偃旗息鼓。他从背后看着父母的半头白发,钟蕙兰则看着墓碑上的女儿,连余光都没有看向他。可是母亲说出来字字句句都扎在他心上:文华走了,什么也没留下,我和你爸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你呢?你不成家、不留后…… 那时候邢文易刚参加工作,他以为自己拿了工资就不再受制于父母,可是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看不见的绳索一直系在他的脖颈上,现在它收紧了,而他没有选择。 之后的安排对邢文易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他经过介绍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吴青茵,吴青茵相亲也是出于父母之命,两个人觉得彼此性格都算好相处,适合结婚,也就稀里糊涂地领证办酒,她从中学的教师公寓搬到了钢厂河对岸的家属院,红纸一贴,也就算正式过上了日子。 邢文易工作繁忙,吴青茵当了班主任也忙得连轴转,两个人就像合租的室友,相敬如宾。父母本来对这样的关系颇有微词,但半年后小吴怀孕,这一切就又稳中向好。千禧年女儿降临,邢志坚一见是个孙女便轻视怠慢,生下来看了一眼转头就走了。 吴青茵母亲早逝,父亲又远在两百多公里开外的乡镇任职,根本无人撑腰,都说这月子里的仇一记就是一辈子,可惜吴青茵这一辈子并不算长。她一直在盘算着自己和邢文易的工资存款攒上多久才能买一套商品房,搬离这多灰多尘的钢厂片区,最好还得是划到好学校的学区房……晴天霹雳似的噩耗劈开她的美梦,她查出淋巴癌,侵袭性,半年便撒手人寰。 邢文易孤身站在钢铁厂的空地中,磅礴大雨落在他身上,他竟然有种魂魄离体的感受。他的人生,零件不能细看,但东拼西凑居然也运转了起来。一切都像梦,他相亲、结婚、有了孩子。 可正当他人生中的一切:家庭、事业……都似乎步入正轨时,妻子骤然离世,他马上又成为了鳏夫。满打满算也才三年时间,人生真是一场烂电影。 他在忙碌中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太多悲伤,在妻子后事处理完毕后,这两年一直对他们的小家庭不闻不问的父母大发慈悲——邢志坚提出把孙女邢玉知的户口迁至他名下,邢志坚所居住的单位家属院,刚好可以让孙女就读市区中心不错的小学、初中。 邢文易当时整个人头脑一片混乱,每日都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他那时恰好正面临分支,是留在技工岗还是转向办公室?邢志刚无疑建议他选择后一种,邢文易也没有反驳。他或许会忤逆父亲的意愿,而绝不会在现阶段质疑大伯的想法。 他的脑子并不清醒,现在不是能思考这种人生重大岔路口的时候。上一次他纠结是要读技工还是在街上打流,是邢志刚一个暴栗敲醒他,让他读书升学;这一次他也愿意听大伯的,他的来路更艰辛、位置也更高,看到的更长远,只有这种长辈的建议是值得听从的。至于邢志坚?他这辈子就不该听他任何一句话。邢文华在高压下跳楼,而他为了留后稀里糊涂地结婚,稀里糊涂地丧偶,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这样算不算是害了亡妻一生。 他爱她吗?可以说是不爱的。但他也不讨厌她、更不怨恨她。在和吴青茵短暂的婚姻里,反而是他人生的新奇初体验:与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而不用爆发激烈争吵。 他们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温和关系里,除了第一次上床就让她怀了孩子以外,几乎找不出什么暧昧与亲昵。吴青茵甚至主动提出与他分床,她睡在卧室里,邢文易在小客厅里隔出几平方,给自己另焊了一张铁架床。 她曾问:“你会不会怨我?我没给你家庭的温暖、或者履行妻子的义务。” 邢文易很不解:“为什么会那么想?我们只是互相帮忙。坦白来说,也该是我欠你很多。” 邢文易努力“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因为他的确不知道怎么成为一个丈夫,而这层身份的转变,得来得快、失去得也快。 吴青茵不怎么会做饭,她习惯和学生一起吃食堂。她喜欢在肉末汤里放白胡椒粉,可等到邢文易把这道汤做得和她记忆中的妈妈味道如出一辙时,青茵已经不太能进食了。 而他学会顺畅地炒出一桌正经的、没有失误的菜时,餐桌另一头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心里是比惆怅更加深蓝的感伤。有半个月左右他需要在睡前喝两小杯酒才能入眠,在丧妻之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年幼的女儿,邢玉知已经会讲话,但她并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只是问: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他的高强度工作不允许他照顾一个离不开人的幼儿,说实话,邢玉知被接走的时候他甚至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也不知如何填补自己内心漆黑的空洞。那时他想:以后会有时间的,他会好好带她长大成人。 而现实是他像一个身处盆地的人形陀螺,稍稍减速立刻就有外力向他挥鞭一抽,他仅有的少得可怜的周末,依然多数时间待在钢厂对岸的小房子里,等待半夜三更响起的加班电话。那是他作为工人的职责所在,同时也是一种几乎没有容错率的试炼。 九年,他殚精竭虑,从技工成为经理秘书;九年,物是人非,双亲皆去;九年,父女隔阂已如天堑。 邢文易在红灯路口看向身侧坐姿拘束的邢玉知,他的目光让她更加焦虑不安,嘴唇绷成一条气血不足的线。 他恍惚之间想起和父亲最后一次爆发的争吵的原因。 邢文易后来总算知道为何吴青茵过世后他们愿意接管孙女。吴青茵悲观地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住院部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拨通了近两年从未打过的号码,对方很快接起,语调是一如既往的高昂官腔:“你好,请问找哪位?” “是我,吴青茵,你儿子的老婆。” 她说:“感谢你们前几天百忙之中抽空来探望我,我知道我自己活不长,但是我不能不为孩子打算,我是看不到她长大了。” 电话那边沉默着没有应答。吴青茵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她的手指捏紧病号服,是怨恨、愤懑强撑她出一种对峙的底气,接着说:“我爸爸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是不能抚养这个孩子的。而且距离太远,文易探望很不方便,不利于他们的父女关系。文易工作忙得连轴转,经常夜班,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顾孩子。小玉年纪太小了,必须有人带。” “你是说要我们来带小孩?”邢志坚的问句听不出想法。 “是。不管文易之后会不会另找别的女人结婚,我请求你们,带大玉知。她再大一点,独立能力强一点的时候可以让她和爸爸一起生活,但是至少,小学你们要管她。我看了,你们家可以划进市一小一中,也让她读书方便。” “你为她想了这么多了,小吴。”钟蕙兰不像邢志坚那样铁石心肠,她顶多是有些夫为妻纲,平日里来和她走动得多一些。此刻一听儿媳安排身后事也是不忍:“我知道,我和老邢会管孩子的。” 邢志坚似乎还想说什么,吴青茵斩钉截铁道:“这是你们该做的,也是你们邢家欠我的。有些话我以前不讲,现在我讲出来也没有顾忌了,我就是个土埋脖子的短命秧。你们要是对孩子不好,我在天上看。” 邢文易是到了母亲钟蕙兰临终告诉他,他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一直以来他与家庭不和,孤家寡人成习惯,和吴青茵婚后也是闭门谢客的小家庭。吴青茵产女时受到的轻视他也相当不满自责,因为究其原因,始终在邢家。 吴青茵选择和邢文易结婚,就是看重他的家庭,邢家父母恩爱和睦,怎知婚后却是另一副嘴脸?两人成婚都是从教师公寓接亲、迎到钢厂职工宿舍,结婚时邢志坚甚至收走所有礼金,夫妻两个白手起家,买新房简直难如登天。 所以她才说“这是你们邢家欠我的”。 邢志坚想瞒过这一桩陈年旧事,显得抚养邢玉知是一桩善举,实则是怕遭老天报应、儿媳地下不宁。他是马列拥护者,可这么多年的早上三炷香可一天也没缺勤。 作孽。 邢文易从回忆里抽出思绪,六十秒弹指一挥间。他打方向盘左转,同时听见自己说:“……我不会怪你,更不会打骂你。但你可以想想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和我说说吧。” - 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特别冗长的碎碎念。 虽说明年春天才发、但这是修改了的第一章,先端上来给大家试吃……(紧张) 这次的故事确实不是特别轻松……第一章还是起到一个交代背景的作用,我也说不准接下来的走向。 我只能说我很喜欢这次的女宝……是和芙同标准的我的亲亲女儿。 目前我也没有写多少,不清楚有什么需要排雷的地方,但是我构想玉知之后会有交往的男生?交往到哪种程度要看剧情走向和人物成长。这是代价里我就想写的桥段,但是芙太爱了没有移情别恋成功,可见人物性格和作者脑补不能兼容也是常态(。) 至于爹在目前的存稿随笔里只起到一个镶边作用。我还没写出感觉来,要随剧情慢慢推动,一边填补丰满。这是我的习惯写法。现在看来他小时候是叛逆仔,但是进化成了高阶社畜……一开始我是真想把他写成没那么聪明厉害的普通工人,但是那样就没钱养小玉了!看不得宝受一点物质上的苦…… 钢铁厂是我特别喜欢的题材。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进过钢铁厂、看过冶金过程,真的十分震撼!钢厂内景很蒸汽朋克,非常美……同时让身处其中的人由衷感受到自身的渺小。网络上有很多照片,都可以搜来看看,国内也有很多相关的博物馆。 我从小对这个方面非常感兴趣,不过没有理科方面的才能,所以这篇文的(不多的)正经剧情里,如果出现了专业的技术方面的纰漏,请相关专业人士(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不要见怪! 总之希望我这次带来的作品能够做得更好!我是一个眼光提升很快,但是技术提升速度很慢的人。希望可以得到一些鼓励,爱我的妻子们宝宝们!? ? 2 回家的路上时间分秒凝滞,邢文易没有领会女儿的沉默,他开着车,离家还有五分钟路程。他自顾自地说:“今天检修,我送完你回去还要上班。等下写完作业,自己到楼下吃个煲仔饭。我在那里存了两百块钱,你不用给。想吃什么码子自己点。” 他心里估算了一下巡查的效率:“我晚上大概八点回来。” 邢玉知声音细弱地嗯了一声,低着头,眼睛往左边的窗外乱瞟。 其实她直到现在也不习惯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她以前可能一个月才来这边一两回,每次来之前奶奶会给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小玉今天晚上到你那里去”。他房子在城北,而邢志坚在城中区,邢玉知读的小学也跟着在市中心。好在城不太大,玉知平时搭个公交车,晃晃悠悠四十分钟到终点站,回到“爸爸的家”并不算很困难。 邢文易如果有时间就会骑摩托来接她,后来为了办事方便,他又拿出积蓄买了一辆轿车,也就能开车接女儿。 车是日产的,玉知学了一点英语,翻过来叫“蓝鸟”。邢文易这辆车买得不算艰辛,他没有花钱的地方,衣食住行都是厂里包办,甚至洗澡也能在厂里淋浴,日化全在劳保中心领……工资大半能存下来,开销的大头只有每个月拿三分之一给父母做女儿的生活费。 玉知其实更喜欢以前他骑摩托来接她,坐着能把屁股和腿都震麻。南方多雨,好几次赶上落雨,邢文易的绀色雨衣里有股淡淡的塑胶味,邢玉知贴着他的后背,紧紧抱着他的腰。外头雨水隔着一层雨衣拍打又坠落,和摩托的轰声混合,聒噪又热闹,她在氤氲里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温暖,他会问她在学校过得好吗、开心吗?那是最亲密的时候。 上世纪建成的工人宿舍并不大,厅厨卫卧都是单数,套内可能也就三四十平。邢文易的居所没有一点过日子的温情,屋子里家具都很少,一个没有电视的电视柜,被邢文易当做资料图纸桌,一些文件都堆迭在上面;旁边的五斗柜顶上放着烧水壶,抽屉里放了一些茶叶、八宝粥之类的瓶瓶罐罐,一些很旧的小霸王游戏卡、两盒围棋、几副扑克牌、武侠小说、华容道……最下面是他读过的教材。除此之外客厅里就一张餐桌两把椅子,以及他的铁架床,玉知来了睡卧室,他睡外面。 他平时用一个建厂周年纪念的搪瓷杯喝水,上面印的年份甚至早于玉知出生。邢文易给玉知用的是瓷杯,上面有一只浮雕的小猫,他有一次下班路过杂货店看到的,觉得女儿应该会喜欢。邢文易会用小猫杯子给她泡牛奶,里头兑两勺巧克力味,或者草莓味的高乐高粉,这是玉知对这个家好感最强烈的记忆。 她问过邢文易为什么会给她泡这个,他站在红漆五斗柜前的背影顿了顿,似乎也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你小时候有一阵子,不喜欢喝牛奶,那个时候……你妈刚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隔壁的邻居告诉我可以兑一点,小孩子爱喝。” 玉知坐在副驾上,这段车程有点长,她的神经绷了太久,此刻居然有些昏沉。她心里想着想着,居然也不再害怕接下来要怎么面对他,向他解释。 到了家,邢文易把车停在墙边,房子有了点年头以后就显得灰扑扑,听说要改造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车钥匙和房门钥匙困在同一个圈里,邢文易还要上楼给她开门,他想,其实也没必要上去,不是给了她一片钥匙吗? 但他还是上楼了,想顺道在家里拿一套小螺丝刀,待会儿可能也用得上。 入冬天黑得早,自动感应灯五点半开工。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进入楼道,一个赤裸的黄灯泡被惊醒,在头顶上轻轻晃动。老旧的楼道里,玉知站在四级台阶上忍不住回头,邢文易正走在她身后。俯视时,她看见他发旋里延伸出一丝银光,脚下的皮鞋上有红色的泥灰。她很少在这个视角看他,形象有点陌生化。 玉知的心里忽然掀起一阵汹涌而浓烈的愧疚,这种情绪伴随着对自己的极度厌弃一同席卷而来。她想起刚刚在文具店里被奚落的遭遇,从她被抓住到邢文易赶来,一共是三十五分钟,她站在收银台旁边看着店外行人车辆匆匆而过,久到眼眶干涩。 那老板娘在此期间并未开口辱骂,但事实上,她的沉默、亦或是时不时投来的打量目光,更让她想被硫酸泼化在这里,或者什么急性病让她晕死过去,从此消声灭迹与世长辞。 她每次偷完都会陷入对自己的厌恶,而那位老板娘其实已经给了她很多次回头的机会。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自己的人生污点,更是让父亲蒙羞。邢文易工作的忙碌程度并非夸大,他在大检修日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居然是为了帮她擦屁股。 邢玉知在楼道里突然说:“爸爸对不起!”然后在邢文易想也没想到的瞬间,抬手猛扇自己一个耳光。这个巴掌她没有因为是自抽就掺水,十成十的力度不要命一样抽在自己脸上,把脸都抽得侧了过去,立刻就发红、发烫,伴随着微微的麻痒,有点辣。 邢文易真一下没回过神来。他定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大声怒道:“你疯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一下想起来这里是楼道,大喊会被邻居听到,这大通铺似的一片楼里,都是十来年的熟人,可藏不住秘密。 他握着玉知的胳膊几步跨上楼,玉知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又被他往屋里一塞。他把门扣上,抬起她脸来察看:“…你真是舍得对自己下手,家里人什么时候这么打过你,你倒还扇起自己的巴掌来了!” 邢文易把她按在椅子上,自己去翻冰箱,买冰箱的时候送了个冻格,里头剩了些他之前冷敷没用完的冰块。他往半干的帕子上一拍,掉出来的冰包成一小包,按在女儿脸上:“敷着,要不然肿得高。”他转身抽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这边有点事,你帮我去半个小时,现在到七高炉了,老谭他们在那边……好好、谢了,欠你一包好烟。” 挂了电话,玉知还低着头手撑着冰块,邢文易蹲下去看见她眼泪不要钱一样往外冒,这个孩子哭起来没有一丝声音,嘴唇咬得死死的,脸涨红得像个过敏番茄。 他说:“打自己干什么?我也不会打你。我永远不打你,你这样抽自己,我看了就会解气、会好受吗?” “我、我觉得、呼……”玉知一开口就是抽噎:“对不起……” “对不起也不能打自己。” 他又往洗手间走,扯一条白帕子给她擦眼泪:“你告诉我,你是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我不应该,偷,东西……”玉知一说话,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还、还偷过你的…钱……” 邢文易心里有点意外,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他心里没有责怪的情绪,只问是什么时候的事。玉知老实回答:二年级。她还很清楚的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偷钱,和爷爷家各个箱子都有锁不一样,邢文易的钱从来不防她,经常各个柜子上都有他买烟找散的零钞,如果玉知在,他就掏几张给她零用。后来这边遭过贼,邢文易的钱也就不摊在外面了。 玉知就是在那时候萌生了小小的物欲,她太想要一支新的自动铅笔,也太想看漫画杂志了。在学校里,没看过漫画周刊的人和同学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小学生零花钱都很有限,经常是你买一期,我买下一期,大家轮流出钱分着看;可是玉知零用钱少得可怜,久而久之那些人嫌她只看不买,也不愿意再借她了。 况且小学门口的小卖部简直是销金窟,永远有更漂亮的笔,更好看的本子……她觉得向家长开口要钱是一种极大的心理负担,于是就这样将手隐秘地、悄悄地伸了出去。她现在还记得邢文易那件皮夹克内衬的手感,也记得钱上的油墨味。她用二十块钱买了一瓶阿萨姆、两期漫画杂志,一支粉色的自动铅笔、一块橡皮擦。 只要试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回头。偷窃打开了充满诱惑的潘多拉魔盒,她逐渐觉得她有这方面的所谓“天赋”,玉知故技重施,在爷爷午睡时偷了五块。此后,她爱上了在同学面前拿出需要找零的纸钞的感觉,只要有了钱,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就会转变态度,狗腿地向她借阅漫画。 她无师自通地领悟,想要获得东西,甚至可以不花钱。之后就是在文具店、小卖部的犯案。十次偷窃的战利品,足够填充半个抽屉。 那时恰逢邢文易买了轿车,公立学校生源质量参差不齐,有好些学生家里并不富裕,而钢厂效益好,邢文易薪资水涨船高,邢玉知走向他的新车时,耳边都能捕捉到同学的窃窃私语,无非是说邢玉知家条件还不错嘛。小孩也不认得牌子,崭新的轿车,就算不是宝马也足够唬人了。可就是这样天真的、墙头草一样不饰伪的势利,才最扎人心。 她交代清楚以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依然忐忑,等待邢文易给出的判决。 邢文易:“你还记得那么清楚,说明你心里也不舒服。”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忍不住,等到我把它们摸到手里的时候,我的脑子好像空白了一样……” “其实你知道这是错的,你也知道你不该这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玉知抬起脸来看着他,脸上是焦急和慌张。 “爷爷奶奶平时没给你钱买东西吗?” “……没有,很少,一二年级的时候,有时候给五毛或者一块,三年级奶奶去世以后我就不好意思要了,他们也没给过。” “所以你是没有钱花,才想要,是不是?那爸爸每个星期给你的零用钱呢?” “很快就用完了……”邢玉知两只手捏在一起:“同学过生日要送东西,班里要交钱,水费,本子钱,有时候笔写完了……钱一下就没有了。” 她慌慌张张,又开始道歉。最后伤心起来:“……没有钱,没人和我玩。” 邢文易内心不免又震惊又心痛,想了想的确,孩子之间最爱霸凌孤立,并不是小学的孩子就不懂这些心机!他心里也乱糟糟的,总不能把父母挖出来质问他每个月给的钱为什么不分给孩子一点拿去零用;又恨自己不够关注她,忙起来半个月一个月的也见不上一次。 可真有这么累么?他有时候也想孩子,半夜从西厂房往回赶,路过父母家,还要偷偷开门进去看了一眼熟睡的玉知。他爹还以为家里进贼,差点一钢棍就往他背上抽了。但是有时候累的不行,只想休息,也就来不及顾孩子,只能多发点钱过去。现在想来,哪怕累死也该爬去看看孩子。 他问:“你算过一个星期要多少钱没有?你要多少零花钱,自己列个表给我,我每周给你发一次,你自己计划开支。以后要什么和我说,不准偷,也不准我想不到就自己怄气,听见了吗?以前和爷爷奶奶过,是因为我太忙了顾不上你,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开口提,你不说,我的确想不到那么多方方面面,这也是我做得不好。” 不等玉知应答,邢文易的手机就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显然是催他回去工作的。他皱了皱眉,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大一个厂少了一个人就转不了了似的。他只能说自己要去单位了,拿着帕子把玉知的脸仔细擦干了一遍,走到门口穿上鞋,突然记起来,回头说:“记得吃饭。”才开门离去。 玉知的脸被冰块冻得都麻了,门锁落下那一瞬她忽然惊醒,猛一哆嗦,一包冰都坠落在地上。她跪在地上伸手捡冰,最后一块掉在柜子底下,她趴到脸贴地,手指才够着。 可是她没把冰捞出来,就那样趴着,脸颊贴着地板。好久好久,都没起来。直到她的哭声逐渐从喉头破茧,幼小的心上的积年的阴霾和乌云都消散不见。 - 大家好这是第二章! 儿童偷窃是我之前刷帖看见的讨论话题,之后仔细地思考了一下。 儿童的偷窃行为大多属于精神需求,真正的病态偷窃症极为罕见的。这说明只要通过干预,孩子偷窃一般是可矫正的。 缺乏关注、关爱是儿童偷窃的主要原因。家长长期压抑孩子的物质需求,也会导致孩子产生自卑、不配得感,从而进行偷窃来满足物欲。 儿童偷窃初期发现时就应该加以矫正,明白孩子的动机,通过温和的干预手法培养道德感、边界感,明白所有权观念,同时关注孩子的身心双重需求。早矫正早纠错,才能防止酿成大祸。 很多人长大以后反而变得非常正义,并不会走偏,应该以科学和包容的心态来对待。不过如果到了初高中阶段还有这种行为,就要严肃重视起来了。 这里邢爸的做法是:先明确不惩罚,希望沟通;然后诱导询问,找出原因;想出解决办法(给钱,同时更重要的是,让孩子想清楚自己究竟需要多少钱);匆匆离场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是玉知的确有了很长的时间用来思考和平复心情,她算是比较高自尊,如果爹这个时候抓着她思修课她肯定会受不住。 邢文易其实也不太知道怎么处理,稀里糊涂,但是感觉又做得还行。这就是他的草台班子人生,虽然是乱写乱拼的,但是程序能跑机器也能运转。这个阶段他三十多一点,还不是特别稳重聪明。钢厂是一个心机相对不那么重的工作环境,对着器械做事和对人是有很大区别的。之后他彻底适应文职了肯定会不一样。 他开的是06年蓝鸟Sylphy,也是符合年代的,也符合他那一段时间的收入水准(15~18w)。日产是把bluebird直译成“蓝鸟”,不过也可以作“青鸟”,算是一个伏笔和双重寓意。我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很喜欢这车,主要是觉得名字很可爱。 我觉得小时候偷过东西这个不算是什么人生污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喜欢优缺点并存的角色。溺爱一下!物价背景,零几年内地二三线,是没问题的。现在的小孩零花钱应该已经很多了,消费的选择也很多。 迟早有一天碎碎念会比正文还长……也算是记录一些想法和思路吧!最近压力很大,所以写文时这种放松的心情很宝贵。 2.5 邢文易比预计得更晚回家,邢玉知已经熬不住睡了。他在餐桌上看到一张对半折的白纸,展开来,里面是稚气的半页字,玉知绞尽脑汁把她可能用到的钱都写上去,包括每天的公车费、漫画、文具之类的,看上去很合理。 不过邢文易捏着那纸,心想,总还要买点零食、饮料吧,小孩嘴馋饿得快,她就不用吃东西吗?这张清单写得太客气了,说一周只要五十块就行。可五十块匀到每一个上学日,一天十块,去掉搭车的一块,只剩九块零用。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把那张纸夹进皮夹里。 邢文易皮夹也用得很旧,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最下的透明卡位可以用来放照片,塞的是玉知四岁生日在影楼拍的写真,头发编成好多绺小辫子,夹了一堆水钻蝴蝶发卡,亮晶晶。 玉知不是那种很难带的小孩,她只是和他不熟而已。在老人家里被养出一些坏脾气,包括这次犯的错,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家长身上。他越来越察觉到邢玉知心里其实很懂事,并且非常敏感脆弱,正是这样的割裂感,才让做父亲的不知所措。一方面要想办法纠正她,另一方面还要不伤害她,他自己童年都没有得到过这么细致的关怀,现在却要无师自通地成为一个好父亲,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玉知的房门没彻底合拢,他进去看了一眼,她脸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眼睛哭得有点肿。他帮她把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他在楼道里抽烟,心里五味杂陈。 邢文易初中时期跟着职位变动的邢志坚南下,不过南下前要先到武汉,邢志坚要战友聚会。后来父亲和一个分配在武钢任职的战友一起吃饭,邢文易跟在后头,路过那巨大的钢铁巨兽一般的厂区,即使外头也能听见里面的铮铮轰鸣,那是庞大的钢厂的心跳、呼吸。这是人造出来的吗?人能造出这样巨大的东西,真是一种奇迹。 他的欲望和野心破土发芽,立志要深入钢铁巨兽腹部。而那时深圳改革开放以后日新月异,昔日的破旧渔村如今新潮时髦,大街上干净得穿皮鞋一天下来,居然一点灰都没有沾。 与此同时,他的妹妹跟随母亲,在老家家中拿着父亲寄回家的补贴度日。钟蕙兰自己有一手精良的裁缝手艺,那时在街上的铺子里做事。改革的新风吹到内地来,等到邢文易在深圳读完初中,坐着拥挤不堪、人畜混杂的绿皮火车返回家乡,发现几乎满街都是钟蕙兰做的“的确良”衣裙。日子逐渐宽裕起来,就连钟蕙兰也会边裁布边哼“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了。 他在广府烫了个港星似的头发,回乡后立刻被大家新奇地围观。他从大城市沾染的时髦气息、所见所闻立刻让他被众星拱月似的团团围住,他飘飘然了一阵子,又把“钢铁梦”忘了。邢志坚过年回来才知道这小子天天在街上乱晃,后来才有大伯一暴栗把他敲上正途。 而他的妹妹邢文华,他同她感情其实说不上亲密。邢文华小他几岁,就读的学校从小到大都不重合,各有各的朋友和爱好,她喜欢画画,描红似的用宣纸临摹日本的少女漫画,直到借书行的老板来催还书为止。 她的跳楼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吐露过,那个年代大家哪里知道什么抑郁症?都是,啊呀,好端端的,怎么就跳楼了呢。 邢文易整理她的东西,才发现她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她发疯一样的字迹遍布最后的几页,她写:好想画画,为什么人的理想那么遥远而事实那么残酷,妈只会说好好读书,而爸只会让我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学学你哥,虽然混账,好歹也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可是哥去过外面的天地,我却没有去过! 弱者的尖叫和控诉无人倾听,她觉得自己始终无人理解,在最情绪化也最脆弱的年龄选择把刀向内挥向自己,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惩罚谁。 她从四楼跳下去,厕所窗口下恰好迭放了一些质地较软的废品,肉体的伤害在大半年后就恢复得完好如初,而被磕到的脑袋却再也不能好了。 她痴傻以后和四五岁小孩子没什么区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墙画画,最后还是跳楼死了。 这样的痴儿死了,亲戚、左邻右舍觉得可惜之余也擅自替邢家松了口气,毕竟死了就不要人来照顾了。要不然她活得太久,熬走了父母,还要拖累哥哥吗?恐怕还会拖累哥哥找对象呢。 邢文易从省城的大学赶回来,抱着妹妹的遗像走在前面送她上山,那棺材不大,没法相信里头是妹妹。他给她一周一次电话,妹妹的语调变得笨拙、迟钝,又有种残忍的天真,她问,哥哥,上大学快乐吗? 邢文易还没有回答,她说:小华不高兴。 当晚就跳了。 现在想来,他和妹都是没有享受过家庭福气的人。文华以为他在外见过新天地,实际上邢志坚大多数时候都在封闭的部队,而他在管理严格的寄宿学校里,想家乡的妈,流泪到天明。之所以不带文华,是因为邢文易恰好毕业了可以去新环境,而文华书读到半截,不好转学,钟蕙兰只能在老家看顾她。文华几乎是踩着计划生育的前奏降世的,全家都很小心,生怕要用小妹来做文章、扣帽子。 以前没有计划生育,乡下生十个的也有,女人不停地给男人生孩子、养孩子,男人点着烟丝袖手旁观,只要生下来没夭折,奶水也好米糊也好,吃糠咽草也是活,更老一代人从自然灾害和饥荒吃树皮野草走过来,只会说:我们那时候还没那么这条件呢! 两个孩子倒也算少,邢志坚觉得再生部队里分配的白面都不够匀,几张嘴管不饱,生什么生?邢志坚这种养活就行的心态一直延续到隔代也不亲的孙女身上,哪里会给她什么多的零用钱,在他看来小孩根本就没有需要买的东西,吃点白面就能长大。 邢文易在烟雾缭绕里浸泡了一会儿,他抽了张红钞票,在楼下跟着工人夜以继日的小卖部里说:“兑十张十块的。” 老板掀起眼睛来:“你好歹买个打火机找散呀!你兑了我拿什么给人找零去。”话是这么说,手倒是在装零钱的鞋盒里拿出一个大票夹子,掂了掂:“五张二十的行不?” “也行。” 五张秋黄色的票子递过来:“下次找银行兑。” “你就是嘴毒心软。”邢文易从玻璃柜台上抽了包槟榔,这东西和烟一样在厂工里属于交际硬通货,他自己不嚼,但是会随手派给做事的人,很好用。 他拿了更小面额的凑给老板:“算我补你的。” 老板哼笑一声接过去,邢文易拿着槟榔和零钱上楼回家,到家发现女儿正披着棉衣在外头喝水,一看到他猛地呛了,惊天动地地咳了好一阵。 邢文易把槟榔往桌上一放,从皮夹里把刚塞进去还没热乎的一迭钱拿出来给她看:“这就是你一个星期的钱,爸爸给你一百,五张二十,你一天拿一张。跟我过来。” 邢玉知被他手里那一迭钞票吓了一跳,不真切的、虚幻的幸福突然劈头盖脸地甩过来,冲击力和她扇自己那一耳光不相上下。 他蹲在卧室的前,拉开抽屉,里头有个推拉盖的空木盒,以前用来装螺丝,他洗干净以后没用处,一直放着没用,但是放纸钞是恰恰好的。 五张纸钞放进木盒里,他从衣服贴着胸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给她:“这是你的账本。你每天晚上自己记账,和盒子放在一起,我不看你的,你心里有数就行了。钱自己计划好开支,多了就存起来,少了我也不会再给。学校要交钱你找我要。车费在这里。”他又拿出一张新办的学生交通卡,上面还有个挂绳可以戴在脖子上。 “你钥匙拿来,我给你和卡安在一起。” 邢玉知赶忙从书包袋子里拿出那片小铜钥匙。邢文易掰弄两下就把钥匙环别在绳子上:“别弄丢了。以后搭车刷卡。” 邢文易给她安排好了钱的事,仔细观察了一眼女儿的表情。他一套连招显然已经让她反应不过来,邢玉知看着手里的公交卡,又看了看那个木盒子,她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迅猛而突然,爸爸好像只用了几个小时就解决掉了所有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她心里有感激有歉疚,可还有一种莫名的空落落,好像她以前纠结的一切都是无必要的、虚无的。 她捧着那张卡,抬起头说:“谢谢爸。” “应该的。”邢文易心里觉得这样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小时候也有很多想要的东西,想要听磁带,想要播放器,想要连环画和游戏机,还有全套金庸。他才回忆起来这种渴望的滋味有多么难捱,而无意间,这种情绪居然在女儿身上重演。他忽视了这一切,险些又成为了他最恨的人的样子。他应该感谢女儿。 女儿像爸,侄女像姑…他总是能在她脸上看见熟悉的影子,五官像他又像文华;而她有时无意间流露出的要强,又像她的妈妈。而玉知不仅是一面镜子,更是一个崭新的个体,一切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邢文易既然想了,就要想周到。他第二天早上给邢玉知泡了牛奶,掺兑高乐高,还有几个厂里食堂现做的大肉包、白馒头,两个茶叶蛋。玉知用老干妈来咽馒头,吃了茶叶蛋,喝完牛奶才去上学。 她吃得很饱,兜里还有二十块的钞票,邢文易开车送她去公交车站,初冬的阳光白晃晃地升起来,整片大地像馒头一样吸满热量、蒸腾出稀薄的白雾,空气闻起来有种冬天特有的、冰冷清爽的味道。 邢玉知从来没觉得这么幸福过,事到如今她总算觉得,和爸爸一起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糟糕。 - 趁着宝没长大(小学能写的内容很少),赶紧写一写爹相关。 我写的性格都比较活人,所以不会出现很高冷冰山的霸总男主。这种人在现实里也很少见,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成长经历才能养成那种性格……感觉社会化程度很低。实际富一代不太可能是那样。邢文易这个角色算是比较草根的。 文华我也很喜欢,角色都是用心塑造的,很难多说些什么,但是非常现实……唉。 小玉这一章内容不多,主要是心态的转变。她慢慢开始真正接纳父亲,改变了一些观念,如释重负!! 不知道大家最近有没有关注张校长相关的那个电影的事……真无语,不想多说了。暑假档的芭比也很有意思,芭比最后从盒子里走了出来,很多人看完以后却走进了盒子。 3 邢文易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满背是汗。他揉了一把脸,额前垂坠的发丝被捋上去,摸起来有潮意。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皮肤感觉很糟糕,他缓了一会儿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准备冲个澡。 他又开始频繁地做梦。或许和工作压力有关,转正和女儿同时压在脑子里,像两块巨石。工作会压垮他,而女儿让他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动力,是沉甸甸的幸福。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怀抱着切实的目的去打拼,而玉知回到他身边生活的这段日子,他的人生重新变得明晰。 过去两年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时常在昼夜颠倒的辛劳中感到迷惘,恰逢钢铁厂经济效益走低,不得不开放办理大批员工内退,压缩厂内用人成本。那时邢文易手下还带着几十人的班组,内退时几乎退掉三分之一。年长的老工人身体差,有一位患癌才做完手术半年;女工友三人,一位正休产假,还有两位住宅偏远,夜班不便;年轻人沉不下心学技术,浮躁得一心想要往上走…… 邢文易当时已经算是小领导,碰上仪表器械失灵,半夜居然无人可用,还得亲自上阵加班。某天下班后无处可去,打算去探望女儿,他想在单位附近水果店提些草莓、山竹,到店才发现贵价水果几乎没有库存,周边商户收益与钢厂状态本就挂钩,同呼吸共命运之下,没人舍得买贵果,店里自然也就不再进货。邢文易那时切实感受到这座万人钢厂对于这整座小城来说相当于经济命门,辐射渗透何止半壁江山。 邢文易虽然疲累,可出于高位的大伯更是心力交瘁。那时他已经很难见邢志刚一面,偶尔远远看见他,被人群簇拥裹挟,很快就又不见,只看见满头几乎全是银灰色。 效益走低几近一年,形势才稍微乐观了些,邢文易也能从水果店买到东南亚进口的榴莲。他对热带水果始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可过年提回家父母却并不领情,邢志坚将那个丑陋怪异的大刺球在窗外放了小半个冬天,连带玉知也一口没尝到,只隐约嗅见了并不好闻的味道。 如今他再花几百元买上一个,谁也不能干涉了。邢文易努力将那些混杂着过去记忆碎片的梦驱逐出脑海,可有些碎片却挥之不去。他有时候分不清楚梦和过去的记忆,因为他这三十多年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事,有些梦是基于记忆的二次创作。可他又觉得那或许都是真的,小时候算命的瞎眼老头就摸着他的额头说过一句古怪的判词:石中火、梦中身。邢志坚翻书查到这首词,以为这是“时光一去不复回”之类的意思,愈发强硬地逼迫他考学了。 但邢文易自己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幽微的感受。浮名浮利,虚苦劳神,是否就在提示他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虚伪的、势利的呢?他应该想想自己真正的人生。每次夜班返家途中,路灯下一个个铁锈红点,都是晚归的工人,大家彼此相隔得看不清面容,却散发出相同的倦怠。 他心中无垠的疲惫里,时不时滋生出这样的念头:倘若人真有佛家“转世轮回”一说,他或许已经不知参与多少轮回,每一世都疲惫不堪,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沉重。 在很年轻的时候,他还并不懂得母亲说“孩子是你后半辈子的寄托”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缝纫机上,她在给文华缝新秋衣。其实邢文易是嫉妒妹妹的,妹妹永远占据妈妈更多的时间、目光,钟蕙兰好像从不曾像望向文华那样,慈爱地看向他。他那时候听到那句“寄托”什么的,心想他对这样的牵绊与寄托不屑一顾。他要真正的洒脱与自由,这一点,他与文华是一样的。 可是玉知真正密不可分地参与进他的生活、而非周末偶尔地会面后,他马上就体会到了为人父的幸福。这种幸福无关于孩子是否优秀、听话,而是只要她在,他就心里充实。文职工作需在多方间周旋,案牍劳形时,他心底也总有一处平静的角落。渐渐地他开始参与女同事间的话题,她们会告诉他女儿养育起来要更花心思更小心,又问他有没有再婚的打算。 邢文易知道钢厂内的老员工,无论男女都是很喜欢做媒的,过去也有不少人打听他丧妻之后是否愿意再找,哪怕他带着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二婚的自然有二婚的来配套。 邢文易通常只是含糊过去,多几次也就没人再来介绍了。他根本不适合婚姻,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麻烦自己。如今单身带着孩子就是他满意的生活,简单、单纯,一颗心也有家的归宿。 他拎着一个已经裂口的大榴莲回到家中。周五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他总算找到机会使用了年休假,只先拆出三天,连着周末休息五天整。他打定主意要在逐渐寒冷的天气里理所应当地偷懒。 单位里待着的时间多,无论冬夏,办公室里的中央空调总在运转供冷热。邢文易本来琢磨着也在家里安一个新空调制暖,但线路老旧,功率一大铜丝就熔断跳闸,只能作罢。 从前筒子楼里很流行烧煤球的“北京炉子”,钢铁厂工人定做铁桌炉更是简单,可邢文易没考虑过,那玩意要在墙上或者窗上打个洞,管道才能排烟,里头的煤球燃起来就要常换,烧白了要填新的,不管就熄灭了,又要扔引子重新烧燃,煤球换起来掉渣,要是毛坯房也就罢了,邢文易这屋里是水磨石地板,煤灰弄脏了不好清洁,何况他一天到晚在家里待不上多久,太不划算。 所以邢文易天寒时顶多在家里用一个小炉,烧精炭或者煤球,后来不安全也就停用了。现在商品房越来越多,住在这一片的人少了,以前冬天总能见到拉煤球板车的老头,今年没见,听说已经走了。 他改用电的“小太阳”放在餐桌下,又定做了一个尺寸合适的棉布套往外一罩,一个简易的暖桌就做好了。桌面铺了一张透明的塑料软垫,这样吃饭也不怕弄脏,玉知还能在这桌上写作业。 他又是弄桌子又是换新灯管灯泡,给玉知床上加了一层重重的绒毯,摆上一个他买的大泰迪熊娃娃,等到玉知放学到家,整个屋子已经焕然一新。她环顾四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邢文易自己过日子粗糙简陋些也无所谓,但是他实在不想亏待孩子,采办布置这一天,收获女儿的惊讶和兴奋,他相当满足。只是脸上表情还是往常那样淡淡的,和玉知说:“洗手,准备吃饭了。” 玉知在客厅里围着餐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棉布套还是碎花的,她觉得好看得不得了。又跑到自己房间去看床。裹着大绒毯抱着泰迪熊在床上滚了几圈,又兴奋得脸通红,出来谢谢爸爸。她并不是在爷爷奶奶家过尽了苦日子,而是她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被子,现在她有了淡绿色小黄花的床铺,还有一只巨大的熊娃娃,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准备的。 邢文易把饭菜端上桌,解开围裙挂在厨房挂钩上,洗了个手出来吃饭。邢玉知真开心了,吃饭的时候脚在桌子下荡来荡去,几次差点把小暖炉踢翻,邢文易心里其实看见她开心自己也高兴,但还是要摆出父亲的架子来,云淡风轻地说:“赶紧吃,脚别踢。” 话音刚落,玉知的拖鞋尖就踢到他的小腿上,那拖鞋本来就是勾在她足尖上晃,往下一落,在邢文易鞋面上碰了一下,掉在他两脚之间。他索性脚一踢,把那只小拖鞋踢到自己凳子下头去:“你干脆别穿了。” 邢玉知笑嘻嘻的,她的兴头才不会被邢文易这三言两语扑灭。爸爸不把鞋还她,她就自己站起来一蹦一蹦到邢文易这侧,蹲下去把他凳子底下的拖鞋捡出来。她一边重新把脚塞进拖鞋,一边用手搭在邢文易肩膀上短暂借力保持平衡。邢文易听见她声音近在咫尺,听起来像快活的小小鸟:“爸爸你明明就很高兴,还故意板着脸。” 邢文易微微一愣,邢玉知已经重新坐好夹菜吃饭了。她筷子用得不算好,邢文易教了一阵子也没纠正她那握笔一样的手势。他脑子里回荡着女儿刚刚的那句话,是啊,明明他也很开心,为什么他要装作严肃的“爸爸的样子”呢?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悚然发凉。他居然在模仿邢志坚当父亲的样子,希望女儿能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端端正正,专心致志。 他为什么不能和女儿一起说说笑笑,坦然地表露自己的快乐? 他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嚼蜡般地咽下几口白饭,一双筷子伸到他碗里,把剥得干干净净的鱼肚肉铺在他的饭上。 邢文易看向这双筷子收回的方向,他的女儿显然没有将刚刚的无心之言反刍深思,她说以前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妈妈说自己只喜欢吃鱼头和鱼尾,把肚子全让给小孩吃。 邢文易也听过这个故事,主旨是凸显母爱的无私。可是玉知说:“如果是我,我想让妈……爸爸也吃鱼肚子。鱼肚子没有刺,明明是最好吃的。” 她又把筷子伸向鱼眼睛:“我喜欢吃这个!奶奶说吃鱼眼睛对眼睛好。” 玉知把白抿掉,吐出硬的瞳珠,接着自顾自地说:“我还喜欢吃鱼冻。爸爸,我们吃完就把鱼汤放进冰箱吧,明天就可以吃鱼冻了。” 邢文易看着她好久没移开视线。玉知跟他生活了两个月后,明显对他更亲昵,性格也更开朗,他分不清楚这究竟是被影响,还是亲密度提升后的本性展露。 邢文易不了解女儿,却很明白自己正从亲情中受益。他正经历着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面临着或许是人生的唯一一次机会——向某个人毫无保留地展露自我、并向她奉献自己的一切。这是血浓于水的力量,当他在经历不可回头的改变的同时,来自二十年前母亲的话回响在他的脑海之中。 孩子是后半生的寄托。他逐渐开始懂得。 _ 发现用了很大篇幅来写炉子……真是疯了 我对各种炉子很感兴趣,我家今年过年的时候买了一个专门烤糍粑的小炉来玩,可惜在屋里用会弄出烟,在院子里又很冷,只用了一次。但是烤糍粑真的很好玩!趁热蘸白糖好好吃 北京炉子是我小时候外婆家用过,非常温馨的记忆,不过我在网上没有搜到它的样子。那个桌膛里还可以烤鸡蛋红薯土豆之类的!很好玩!后来城市里不准烧煤了,煤球也很难买,管得不厉害的乡下或者城边缘偶尔能看见,不过都是很小的炉子(大概四五十厘米高)。以前的路边摊也有煤炉,但现在一般是瓦斯、电、煤气罐之类的,我每次在夜市路过煤气罐都觉得有点害怕T T 3.5 周一,年休假已经流失一半。邢文易很少拥有这样长时间的假期,每天只要出去买买菜,回来给孩子做个早晚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事需要挂心。 撑竿子晾衣服的时候一探头,看见楼底下有只油光水滑的大胖黄猫,正窝在一把旧竹椅子上睡觉。那椅子上头还垫了个旧垫子,估计是家里淘汰了扔了又可惜,就放在外头晒太阳的时候给老人家坐坐;又或者是老人家爱惜东西,在垃圾堆捡回来二次利用的……总之没想到让这黄猫享受了个彻底。 邢文易边漫无目的地胡乱猜测,边晒完了一桶衣裳。他的、女儿的衣物,交杂着挂成一排,不小心甩了两滴水落在猫身上,它只动了动,又换了个边接着睡了。时至深冬,可近一周都是晴天,阳光落在身上让人倦怠,这松散的下午,连他也忍不住犯懒。 脱了外套躺在床上,起先还是半靠着床头的墙看书,可越看,眼皮和身子就越往下滑,不知不觉睡过去。再醒时日头已经西沉,天空泛起暗灰。他抬头一看五斗柜上的钟表,已经到了玉知到家的时候,于是勉强撑起身子来,头脑还昏沉着、身体也睡得有些酸痛,可能是睡姿不当。 恰好这时玉知到家,她推门而入,看见邢文易头发凌乱、表情迷糊,显而易见是刚刚醒来。她换了鞋子走进屋里,把书包往柜上一放:“你睡啦?” “睡了两个小时。”邢文易站起身,走到厨房里去,就着水龙头的凉水潦草地抹了一把脸,买回来的菜放在料理台上,他从一个个塑料袋里拿出来,洗干净、切好,玉知走进来想帮他打下手,首先就被爸的刀功震慑。 玉知的目光定在那一盘盘的细丝薄片上,邢文易在一边切菜,刀刃和木砧板碰撞发出规律且快速的声响。她记得爸是婚后才学会做饭,但是他的刀工好得像是炊事班童子军出身。刀工在成品菜肴里容易让人忽略,但旁观一整个料理过程就另当别论。玉知忍不住仰着脑袋问:“你怎么切得这么好?” 邢文易一边切菜一边娓娓道来,他对过往的叙述笼统而模糊,很多细节都被省略;声音不大,混在切斩的响动中,玉知要竖着耳朵用心听。 邢文易以前大学的时候没钱,经同学介绍在“堕落街”的餐馆里打工,内外场都管,切端洗都做,但是不约而同的,所有老板都不会教他炒菜——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商业机密千金不换。他最后只在后厨磨练出一手好刀工,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邢玉知在饭点时常看到他一手端三个盘子、另一只手还能再拢住两只饭碗,一路稳稳当当从厨房端上餐桌,从未打翻过。 玉知坐在他脚边的小板凳上剥蒜,邢文易弯下腰,从她手里把还没去皮的瓣子全抓走:“不用慢慢剥,”边说着,他把蒜瓣放在砧板上,菜刀往下一拍一碾,干燥轻薄的蒜衣就分离出来,剩下几块被拍扁的碎粒,“这样拍下去就行了。用手剥,指甲里会有味道。洗手。” 邢文易把碎蒜潦草地补切几刀扔进油锅,蒜油炸出香味,扔进一把空心菜。热油冷水相碰,溅出烫油和爆响。他的痛觉早就钝化,油星弹到手上也毫无反应,只用身体挡在灶台和女儿之间,后头没有被溅到一丝油。蔬菜炒得断生就好,油热温高,不能盛在深碗而要装在敞盘里,这样热油才不会在碗里对已经断生的蔬菜二次老化烹饪。他炒的时候舀了两勺腐乳汁子添进去,增一点开胃的香辣。 邢玉知帮忙抽筷子盛饭,锅里还一起煮了红薯。邢玉知把大的几块装进爸爸的碗里,自己挑小的吃。邢文易端菜上桌的时候突然记起来:“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 玉知嗯了一声,从柜子上的书包里抽出三张手改的卷子。语数英,小学副科不要紧,老师也不太重视,就批这三门主科。邢文易接过来,手翻动几下,觉得还行。他对这事并不上心,小学只要不厌学都能考个九十几分,看得出什么名堂?况且就这些加减乘除,就算一时半会学不好,再长大两岁自然而然就全懂了,很多事都是这样,活着活着就会了、活着活着就懂了,小学中学死记硬背的诗文,也要到历经世事风霜后才能顿悟。 他把卷子递回去:“可以,吃饭吧。” 邢玉知反倒有点疑惑,她没想到邢文易对她的成绩如此看淡。她这次数学没做出来附加题,还算错一个小题,九十六分,在一片拿一百、一百一的同学里,算不上很好。 她心里的忐忑还没完全放下,跟着邢文易的动作拿起筷子一起吃饭。她有点想去抽个调羹舀饭,可是邢文易这儿没买给孩子吃饭的偏小的勺,只有稍大一些的汤勺。 邢文易看她抓着筷子不得劲,索性轻轻拉过她的腕子,一根根把她的指头掰正,数不清第多少次教她怎么用筷。邢玉知的手被他强行掰正,却用得更差劲,她努力了一会儿还是换回那个错误的手势,夹着菜塞进嘴里,又用筷子挑起一小团饭,还没塞进嘴里就先掉回碗里一半。 邢文易就坐在对面看着她乱来,他不太明白握筷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她就不能理解?玉知更小几岁时一直都在理所应当地用勺子吃饭,他虽然也察觉到她拿筷子的手势很奇怪,但没想到直到现在也没学会。 邢文易讨厌这种想怪谁最后发现谁也不能怪的感觉,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嗓子被糊住,而玉知看见爸爸皱起的眉头,还以为他是不满于自己的蠢笨。 她又开始别扭地调节每根手指的位置,模仿刚刚邢文易为她调整的姿势,她在努力回忆每一根手指的感觉,邢文易却站起来,站在她身侧弯下腰,重新教她正确的姿势。 邢玉知的脸几乎涨红得熟透,好几次她都想要说“爸爸我还是用勺子吧”,但是邢文易的目光里蕴含着无声的坚定,使她明白:今天非要学会不可了。 她的手笨拙得不像自己的,被邢文易握在手里。他的掌心有茧,干燥粗糙,但温热的体温交汇在一大一小两只手之间时,使她的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受。她努力地夹起一筷空心菜,邢文易松开手,残余的体温和力度还附着在玉知的手上。她将菜塞进嘴里,又余光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爸爸的表情,接着实践再夹上一次。 邢文易就这样看着她一次一次地效仿他的指导手势夹菜,他的手似乎还无形地握着她的手,他塑造了她。 这种认知让他觉得惭愧。谁家孩子十岁还不会用筷子?抓得乱七八糟,实在是做家长的失职。而玉知在成功几次后有些开心地说:“成了!我好像懂了!” 邢文易这才坐回自己的凳子上。让筷子的事一耽搁,饭都有些凉了。他问:“饭冷了没有?要不要给你换点热的?锅里还有饭。” 玉知摇摇头,她还沉浸在学会正确用筷的磨合期,不能错失手感,这会儿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她磕磕绊绊吃完一顿饭,邢文易吃完就坐在对面看着她吃,目光一瞬不移,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别看我。”玉知吃完最后一口:“……看得我吃不下饭。” “吃不下也吃完了。”邢文易把碗收拾了,外头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玉知替他打开厨房里的灯,站在他身后说:“爸爸我来洗碗吧。” 邢文易站在洗碗池前转头俯视她一眼,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玉知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爸爸今天没挑剔她的成绩又耐心教会她用筷子,她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来回报他。可是邢文易一眼就看穿小孩的想法,他不太喜欢这种交换,因为这个阶段的孩子不需要考虑对等,她有这个心意就不错,他也未必真会让她做。邢文易又转回身子,开了水龙头:“不用。我来。” 恰好这时他的手机响起,邢文易关了水,重新走回客厅里接电话,是来咨询技术问题。他向电话那头解释几句,听见身后传来水声,转过头发现是玉知已经自作主张地开始洗碗。 玉知正用百洁布揉出洗洁精的泡沫,忽然感觉一片黑影罩住视线,几秒后围裙被套好。邢文易开了免提,把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手机放在台面上,自己蹲下去,给女儿系上围裙后的蝴蝶结。 - 今天决定注销wb! 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多。这个行为有种莫名的地雷感、但是我确实考虑了很久。 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有很多顾虑,觉得自留地不需要太多观众。可看到熟悉的人取关,就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或者我做错了什么。 我同时在经营几个领域的社媒。通常来说,一百个粉丝里只会有一个人进行互动,这是正常的比例。但我却很难接受这样的温差。被看过却毫无反馈的感觉,不仅仅存在于社媒运营,也存在于作品。这种失落是多重压缩的。所以我决定壁虎断尾,关停一部分账号。 今年持续高压、不顺,我的压力来自于一些现实事务,这里不便多说。但更主要的是心理方面的问题。我发现我没有听众,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孤立无援。我对很多事情感到沮丧,丧失表达欲,近一个月每天都在哭,一直哭。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躲进自己的幻想里,想要获得很多很多爱和包容。我也希望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永远支持我,全身心与我同在。我讨厌这个吐黑泥的自己。我活得太累了。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开心起来。 目前没有存稿可以衔接以前写的草稿,这几章都是近几天重新写的,更新随缘?? 4 邢文易过年带着玉知回老家一趟,一来要扫墓祭拜,二是要清理乡下的旧屋。玉知在城里长大,已经丢失在山野上蹿下跳的原始本能,白事的时候有一众亲戚把山路踏平,架着小孩往山上走;这回再来,山上草木已经遮住小径,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路在何方。 邢文易熟门熟路,借一柄柴刀劈开挡路的杂草、旁逸斜出的枯枝,边开路边上行;玉知则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三五步,手紧紧揪着旁边的树杆竹竿往上挪。后来邢文易看她实在不成器,只好单手提着鞭炮香烛,腾出右手掐着女儿的胳膊,半拉半扯地把她架到坟前。 玉知还在心有余悸的时候,邢文易已经把一盘爆竹绕圈铺上了。他边掏打火机点上香烛、往坛里一插,边对女儿说:“你让爷爷奶奶……算了。”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虚的没意义,人走了就是走了,按照规定火化,棺材里头两个罐,还能保佑谁呢?生时都没给子女一点福气的人,死后哪里会派上用场。 他起身走向一边的另一座小坟:“过来拜拜你姑。” 玉知这边跪完那边跪,邢文易的膝盖却只在母亲坟前弯了一下。他走到小碑边上仔细看了一会儿,手指在“华”上头轻轻一抹,红漆描字都有些脱损,于是盘算着待会儿下山叫个人来描一描红,文华才能被记得躺在这儿。 玉知没见过姑姑,只看过她的照片,长得和邢文易六分相似。要说她对素未谋面的姑姑有感情,那当然是讲空话,事实上她对邢文华的感情怪怪的——从前奶奶还在的时候,时常看着她发呆出神,那眼神明明就是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玉知聪明地从不过问家里消失的那个姑姑,但邢文华无疑是所有人心里横亘的一道缺口、埋在肉里的旧刺。 钟蕙兰死前都已经神志不清,握着玉知的手叫“文华、文华”,她发着高烧,手心里有汗的潮意,玉知觉得自己要被她的体温灼伤,是邢志坚把玉知的手用力抽出来;手抽出来没多久钟蕙兰就断气了,玉知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她太小了,不知道这种被替身的悲哀该如何形容。最后是邢文易把她牵到一边的椅子上坐着,爸爸抱着她,而她的眼睛都不会眨动,就呆呆地睁大。他们谁也没有哭。 玉知站在远处捂着耳朵等鞭炮燃完,脑袋里重映过一遍旧事。她的视野里半片白白的烟幕,邢文易半截身子正浅浅地埋没其中,他似乎对爆竹的轰鸣无感,没有捂耳朵,背影只是平静地矗立。 玉知拿着扫帚把爆竹残渣扫了兜进来时的大红塑料袋里,邢文易在一边把蜡烛和香都灭了,检查有没有残余的火星。玉知问:“你是不是难过了?” 邢文易把线香抵着地一蒯,说:“不是。” 玉知不说话了。她转头去看爸爸的表情,似乎想从他脸上检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是邢文易太平静了,和地上的死灰没什么两样。他心里的萧瑟并不亚于这片被填了水泥的坟,与其说悲伤,倒不如说是某种寂寥的荒芜感。 他突然说:“爸爸小时候去烟花厂插过炮芯子,一百根一分钱。” “一分钱能干什么?”玉知把袋子往上一提,送到邢文易面前,让他把香烛也扔进去。 “可以买一包报纸包起来的瓜子,然后从第一排往后传,分给全班一起嗑。” 两个人似乎打成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开始回避坟墓带来的古怪颓丧,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返头顺着来路往下走。玉知起先还有心情哼着歌捡捡松果,后来下坡一个没注意就一屁股滑下去,邢文易揪也来不及揪,好在这坡才几米,很快就踩着石头停了。她屁股后背一片泥,下了山找到车,邢文易在后备箱里找出一件冲锋衣让她换上。 玉知一边换衣服一边又没忍住笑,裹着爸爸的衣服唱戏似的甩袖子。邢文易一转头往后,就看见脏兮兮的小猴子似的女儿,她的短发发梢里还有一片碎叶子,就顺手把它弄掉了。他心里那点轻微的阴霾又被小孩驱散,手掌不由自主地在她头顶上揉了一下。 玉知被他弄乱头发,啊呀啊呀的叫了两声,把自己的头发扒拉整齐,又大着胆子用空荡荡的袖子打邢文易的后腰。她还没打第二下,袖子就被邢文易抓住,她沾着泥的手被他从袖子里找出来握住,塞在他的口袋里。 他一点也不在意她手上还有没蹭干净的泥,只觉得小孩的手又凉又小,攥在掌心里虽然只有细细软软的一小团,捂热却很困难。他问:“头发是不是要剪了?” “嗯嗯。”玉知甩了甩头发,她头发长得慢,和爸爸同住几个月才刚到肩膀;但前头的刘海已经长长,有点遮眼睛,好在是碎发修成的,不厚,视物时也不怎么碍事。 之前一直剪短发是因为老人家觉得短发省事好打理,隔一阵子奶奶就用缝纫剪子给她修一次,奶奶去世以后她自己给自己剪过,像狗啃,后来还是邢文易周末带着她去理发店修好了。 邢文易问:“剪短还是留长?” “不留长。” “是因为不会扎还是因为不喜欢?” 这问题倒是真把邢玉知问住了。她抬头看着邢文易,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邢文易说:“你要是想剪,回家带你去理发吧。” 这话题就此揭过,但玉知脑子里还在想邢文易的那个问题。她还真没想过,被动的接受和主动的选择是截然不同的性质,而她居然从没质疑过发型的处置权已经被自然而然地侵夺。现在邢文易把主权归还给她,她居然都想不明白,她究竟喜不喜欢自己的短发。或许她应该试着留长一次,长长了就知道喜不喜欢、适不适合。 邢文易心思已经到别处去了。当年邢志刚改了城市户口,乡下的田土地宅也就全转给叔伯,这一片山现在全由亲戚承包,除了竹子还有十几棵板栗树。他往四周扫视一圈,板栗早已过季,地上有几个遗落的,外头的刺壳被靴底一碾就开,几颗干瘪的栗子被他捡起拿给女儿:“板栗。” 玉知吃过甜脆的生板栗,却没见过还带着刺壳的样子。邢文易看她试图剥开,出声阻止:“不知道多久了,别吃。”她有点遗憾又舍不得扔,把板栗揣进兜里和松果一块儿挤着。 “板栗是什么时候熟的?” “秋天就熟了,十月份吧。”邢文易一一踩过其他几个刺球,里头都是空的,估计被松鼠开过,“这边有松鼠的,但是很难看到,松鼠胆子小,听到人的声音就跑了。” 玉知说:“学校门口有人卖。” “松鼠?”邢文易有点意外:“有卖吗?” “和仓鼠一起卖的。松鼠要八十一只,仓鼠只要五块。”玉知偷瞟邢文易的表情,一边说:“我可不可以养仓鼠?” 她爸显然对仓鼠没什么概念:“是老鼠吗?” “就这么一点点大,不是耗子。”玉知用大拇指食指圈成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圈,给爸爸比划大小:“有黄的白的棕的,吃鼠粮,米和豆子什么的。” 邢文易嗯了一声,心里却始终没想明白,鼠粮又是什么?谷?那仓鼠和耗子也没区别。他顶着那恳切期盼的目光,又被她拉着手摇来晃去,玉知可不轻易开口要什么东西。他点了点头,说:“那你买吧。” 邢文易觉得这种小事不足挂齿。何况以她的零花额度完全可以先斩后奏,来问他不过就是想征求一个同意罢了。又不是猫狗,她想养就养吧……真是很难拒绝。 于是从乡下回城后,还没到家就先去了花鸟市场,邢文易陪着女儿蹲在店里选小耗子,冬天天冷,一个两个汤圆似的毛团子迭在一起,他伸手轻轻拨了几下,玉知指着他手指碰到的那只白团子道:“就这个白的!爸爸你快拿着!” 邢文易得令,轻轻把那只睡得迷迷糊糊的仓鼠握在手心里,起身去结账。 老板又是笼子又是粮的一顿推荐,最后花了百来块钱买了一堆东西,玉知一听价钱就不吭声了,直到上车后还怪不好意思的。毕竟她说一只仓鼠才五块钱,不知道仓鼠只是首付,要花钱的事儿还在后头呢。她察言观色,感觉邢文易对这价钱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心里才又逐渐放松。 邢文易看女儿宝贝似的捧着那个临时安置的塑料小盒,睁大眼睛盯着里头的小鼠,一直傻乐,和他说爸爸你看,它在洗脸呢!爸爸它打哈欠了!爸爸它又睡着了…… 他的确不知道原来耗子也能从四害摇身一变成宠物,但此鼠非彼耗,外貌形态尚可接受。百来块钱都够买一只小狗了,邢文易其实挺喜欢狗的,但是短期内没有计划,现在的住处、他的工作,都不适合养狗。再说了,有心思养狗,还不如把孩子养好。他觉得让孩子养仓鼠,就是养好孩子的一环。 到家就开始张罗那仓鼠的东西,邢文易在一边组装好笼子,玉知再把木屑棉花一铺、把仓鼠往里一放,这事就算大功告成。玉知寒假期间他也要工作,单位里没有能托管小孩的地方,一个人待在家里又无聊,这会儿有只仓鼠作伴,倒也没那么冷清。邢文易下午一个人跑了一趟国美电器,买回一台电视,又顺道把有线业务办好,拿回了机顶盒。他生活效率与工作效率齐平,当晚玉知就已经能边玩仓鼠边看偶像剧。 玉知坐在桌前烤着炉子吃地瓜干,电视荧幕里的便利贴女孩还在和白马王子爱恨纠葛,但她的注意力飘走,全落在爸爸身上。邢文易把玉知摔跤沾泥的衣服拿进卫生间,正站在洗手台前替她用肥皂手洗。 这屋子不到半年已经大变样,桌罩、床单、电视机……一切富有生活感的细节填充进来,这一切都是爸爸怕她跟着他生活质量下降,才匆忙添置进来的东西。倘若女儿不在,邢文易简直过着如同苦行僧清修一般的清苦生活,以他的收入来说本不该如此,可他对待自己态度敷衍,唯有对待女儿,才值得多花一些心思。 而玉知在他不流于口头、只付诸于行动的沉默关怀里,逐渐收敛起陋习和坏脾气。投靠父亲不再是走投无路的必选项,她逐渐接受了这个家作为自己的港湾。 电炉暖得有点发烫,烤得膝盖微微发疼,她弯腰调低温档,脸又趴回桌子上,呆呆看着右手边不远处的仓鼠笼子。那小仓鼠已经把自己埋进木屑棉花里看不见踪迹,玉知也有点犯困了。 邢文易拿着拧干的衣服晾出去,看见女儿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他的手在腰上擦了擦,伸出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困就去床上睡,别趴这,待会儿感冒了。” 玉知还迷糊着,刚动了一下腿就龇牙咧嘴:“……腿麻了……” “我抱你起来。”邢文易提着她,一抬就扛进怀里。他把玉知抱到床上去,她脱衣服时头卡在毛衣领子里出不来,邢文易就提着那毛衣往上扯,扒拉下来的时候玉知的脸都憋红了。她和邢文易大眼看小眼居然同时开始笑,邢文易边笑边把她裹进被子里:“快进被子盖好。” “哎……”玉知还兀自乱笑,这房里没开灯,就外头客厅的光进来了一点,她的眼睛在昏暗里也亮晶晶的,不知是笑出眼泪了还是怎么。邢文易坐在床沿给她把被子捻好,听见女儿说:“爸爸,我喜欢和你住。” “怎么?”邢文易被她的话弄得心里一颤,竟然对她接下来的话感到紧张。 “我和你住,很高兴,很开心。”玉知笑意还残存在脸上,脸蛋红扑扑地半掩在碎花被子里:“我一开始还不知道要怎么和你相处,我以前没和你住过这么久,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和你住。” “傻话。”邢文易的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心:“你是爸爸的女儿,我哪里会有这些想法。” “会有呀。也可能…就是不喜欢一起住的嘛。”玉知的话讲得很模糊,邢文易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可能是他爸不太待见孙女?或者……他心里又开始乱,玉知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总之我喜欢和你一起住。” “我也……一样的。”邢文易轻轻回握住她,声音很轻:“爸爸是不是应该一直自己来带你?” “你忙呀,你哪里有时间。”玉知摸他的手,掌心全是粗糙的茧,指尖还有未愈合的干燥皲裂。她其实一直不太明白爸爸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在钢铁厂上班,很忙,从她不记事的时候就这么忙了。 她更小的时候,真的好讨厌爸爸,和他也不熟。有天晚上半夜醒来,看见邢文易坐在床边,吓得差点哭出来。邢文易有点歉意,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老式夜灯的绿光下局促不安,说:爸爸刚刚下夜班,路过,来看看你。也没多说几句话就走了,第二天早上玉知还以为是一场梦。直到奶奶端着早餐从厨房走出来,对她说:你爸给你带新奶粉来了,刚好前一桶喝完了,今天喝新的。 玉知握着邢文易的手,用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脸颊。她说:“也没关系,以后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邢文易的手没立刻抽走,就那样静静地任她贴住。他的内心平和而宁静,成年人的本能使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女儿的表述,怎么可能一直在一起呢?孩子是不可能永远和家长在一块的,升学、寄宿、就业、成家,算下来,能和父母朝夕相对的也就头十几年,而他们的额度已经被扣了一大半,接下来几年弹指一挥间,马上就会聚少离多。 等到若干年后,再回想起这段对话是什么样的心境?当下的他不知道,玉知也不会知道。那时或许只把这看做温馨的幼稚童言,但此刻他觉得一切都如此美满,几乎是这小半生里最幸福的时刻。他不想打破,不想扫孩子的兴,也不想为自己的温情时刻悲观唱衰。 于是他说:“好。” - 封面画好了,看起来像百合小说^^(擦汗)..之后应该会重画一次、、之前代价的封面是参照尊龙照片画的min,本来想换成小芙但是一直没画出来特别满意的!凑合着一直用。 前面几章有一些地方处理得不是很流畅,落笔即黑历史,晕……第一版开头打磨了很久,是从前前前世(?)开始写的。但第二版开头写出来非常流畅(舒适圈),所以干脆用前几章填充爹的形象。 我习惯从年上方的角度去落笔,可能是因为已经离童年太远了,很多时候也记不起自己小时候的想法了……小孩真难写!写代价的时候也是,习惯从爱人方出发而不是从被爱者的视角来写,因为不太清楚是什么感觉。 之前对邢文易没什么感情,远比不上过去一年写顺手、用心塑造的min。文易性格更内敛,有一些小的i人萌点,内心戏过多会冲突,所以用了大量经历去填充空白。 写的过程中有很多取舍考量,真难写!而且担心写得太无聊了就不吸引人了(苦笑)。开篇要抛钩子,一切都要很好看才行,真是和自己的较量……总感觉一不小心又会变成野马脱缰,乱写毫无意义的几十万字。 接下来可能就要快进一点,我想写初高中了我尖叫我没有耐心毕竟写的碎片里都已经掏戒指了啊啊啊啊啊啊崩溃 最近回家住了一段时间,觉得还是得返校继续卷生卷死才有安全感,闲着都有负罪感很不安^^真是服了 5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沿着成绩单挨个往下念名字,被叫到的孩子就从外头抱着书包跳进来,朝看中的座位走去。 目送前头九个人抢完了“黄金地段”,教室的前中部基本被瓜分完毕。邢玉知背着包往教室深处走,还是把书包放在旧座位上,搬开凳子坐下都觉得余温尚存。 她上个学期也坐在这儿,偏爱此地的原因是上课走神,可以盯着窗户外头看。这窗外的樟树上有左大右小两个鸟巢,因此枝头常有雀鸟来往,很热闹。玉知看着它们孵出两窝小鸟,学飞的时候有一只掉下来飞不上去,她还急忙跑下去把小麻雀放回花坛里,等着它爹妈给它领回去;之后时不时从食堂带一小团白饭放在窗台外的空调外机上,小鸟就会飞来啄食。 另外一个优越之处在于靠窗空气好,只要拉开窗户就闻不到教室里那一股臭烘烘的人味。玉知总觉得自己的鼻子或许比旁人更灵,能分辨出闻着反胃的“人肉味”;课间从人群间穿梭而过时,也要小心屏息,快速从汗味、头油味、尘土味、垃圾食品味里逃窜而过。 玉知刚坐下,后头的第十一名按顺序走进来。她撑着脑袋瞥了门口一眼,潜意识又生出一种微妙的直觉,果然余光里那个身影就直直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这么多空位置,为什么就偏偏坐在这儿? “邢玉知。”那人叫她:“你旁边没人吧?” 玉知没说话,相当于默认了。一般好朋友之间会让成绩更好的进来先占位,如果有人想坐就婉拒一下;可是邢玉知这回没和人约好,这霸王就要来硬上弓了。 男生有点得意地坐下,满脸都是“看我终于逮住你了吧”的嘚瑟劲儿,坐下来以后小动作不断,又是越过“三八线”,又是用胳膊肘戳邢玉知。 玉知让他扰得心烦意乱,压低声音凶他:“章正霖!能不能消停!” “你理理我呀!怎么和我有仇似的,这么不想我和你坐?”章正霖眉开眼笑,他相貌白净讨喜,但玉知怎么看都觉得他贼眉鼠眼,连笑也心不诚,有种狡诈味道。 章正霖热脸贴冷屁股也无所谓,玉知不搭理他,他依然掏出一卷阿尔卑斯撕开纸壳,剥出两颗递给玉知:“我就知道,王怡婷去和陈晨坐了,你肯定没和别人搭伙。我这是怕你寂寞呢!到时候别人都有人一起坐,就你一个被挑剩,好可怜哦。” 邢玉知翻了个白眼,在桌下把糖纸剥开,趁着班主任没看这边扔进嘴里。她心里知道章正霖说得没错,但又要面子不想承认:“原来你是好心。” 小章:“嗯嗯!不过某些人不领情呀。” 之前教育局还没严查课外班的时候,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在外头租了个场地搞作文奥数培训,章正霖总是喜欢强占邢玉知身边的位置,害得她和朋友牛郎织女两相隔,始作俑者却喜上眉梢得意洋洋。邢玉知对章正霖的感情其实很复杂,她讨厌他没道理的强占座位,又在他慷慨递来奥数题答案时卑躬屈膝。 这下还要看什么窗外的鸟?听章正霖在她耳边上叽叽喳喳就够了。她被章麻雀闹了半节课,也逐渐妥协于现状。位置换完班会课就宣告结束,玉知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歇息,王怡婷从后头走过来探望她,有点怜悯地说:“怎么和这个混世魔王坐到一起。” “谁害的?还不是你。”邢玉知烦得对王怡婷也没好气了:“你和陈晨坐,把我扔了!” “不好意思嘛,就半个月,下次和你坐!”王怡婷笑嘻嘻地晃玉知的胳膊:“去上厕所不?” “你去吧,我不去。”玉知叹气,接着趴着了。 章正霖在走廊外头和六年级的男生讨论魔兽世界,前一秒还在对死亡骑士津津乐道,后一秒看见王怡婷从教室里出来就分了心,截住她问:“邢玉知还不高兴啊?” “她能高兴吗。”王怡婷无语地看他一眼:“你倒是如愿以偿了。” “那也是你自愿。我把陈晨扔给你,你把邢玉知换给我做同桌。”章正霖有点警惕地往教室里瞥了一眼,玉知还趴着,没在看外面,他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王怡婷:“你管那叫自愿?你要挟我,说要告诉他!” 章正霖嘴一撇:“选择在你。” 王怡婷不想和他多争辩,转头往卫生间去了。六年级男生对他们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还想抓紧最后两分钟课间再聊聊游戏,毕竟这年龄的小男孩都在玩赛尔号呢,翻遍一个学校也找不出两个玩魔兽世界的。 章正霖却没什么兴致了,挥挥手进了教室,凑到玉知边上:“嗳。” “嗳什么嗳。”邢玉知脑袋埋在臂弯里,声音也瓮瓮的。 章正霖一见她这样就有点发怵,忍不住骨子里那点奴颜婢色,蹲下去仰视她藏在臂弯里的脸:“姑奶奶,别不高兴,真这么不想和我坐…我和王怡婷换一换,和赵老师说,行不行?” “没必要。”玉知顿了顿:“她想和那个谁坐,拆散她干什么。” “那你想和别的谁一起?总不能和我坐就天天这样板着脸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你说得对,谁都有人组队了,就我没有。” “你有我呢,我和你坐,你在学校里都没真和我坐过同桌,怎么知道和我一起就不好?”章正霖蹲在两人凳子之间那一小块空里,他又从兜里把那一卷阿尔卑斯掏出来,拆出两颗塞到邢玉知手上,又想了想,干脆把剩的那半卷全给她了。 邢玉知虽然爱吃但也不贪他的,本能就要拒绝,可是她往下头一看,章正霖素来讨喜的脸上没一点俏皮,他自言自语似的:“我也能对你很好的。” 邢玉知收了他的供奉,又记起以前常抄他的奥数题,真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心软了,说:好吧,小霖子平身吧。小麻雀这才放心地挪上凳子。 上课铃已经响了,老师还没来。玉知抬起头来坐好,顺便重新绑了绑头发。听了邢文易的问题以后她思考了很久,最后头发没剪短,只是把发尾修得整齐了一点,扎起来变成脑袋后头圆圆的一小把。 她一边不太熟练地把发圈绕来绕去,一边想,其实小章把她的反感情绪想得太重了,他压根没料到邢玉知只是还没适应开学,生理心理都犯懒、倦怠。 她有点不适应这么多人的环境,真吵,真挤。家里只有她,或者加上爸爸两个人,安安静静,她能专心致志写写作业、涂涂画画,或者烤着暖炉看电视。她以前可没这么恋家过,现在却只想赶紧放学,想回家,想看见爸爸,吃他做的饭,躺在自己的床上。开春了还乍暖还寒,早晚温差也大,她觉得手冷脚也冷,心里就更是厌烦。 她一开始不待见章正霖,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死缠烂打贴着她——起码头两年不明白。后来小学生也都纷纷情窦初开,王怡婷就是最早一批开窍的“绯闻女王”,她一见到章正霖那黏糊样脑子里就开始拉警报,神神叨叨地对着玉知说悄悄话:搞不好章正霖是喜欢你。 玉知记起这一茬,往旁边看了一眼,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刚刚章麻雀说了什么?“我会对你好的”,这怎么听都是句暧昧的许诺。以往章正霖除了偶尔来她面前耍耍无赖,倒也没什么过头的举动,认真说起来,她觉得章正霖甚至还不够划分到“朋友”那一档呢……不过这想法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难过。玉知没来由地多替他着想,决定以后要对章正霖轻拿轻放。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章正霖都挺正常,偶尔拿她的笔、橡皮来玩玩,问:“怎么现在还写铅笔?” “写错了能擦。” 玉知把本子上的橡皮屑抖掉,又听见旁边的男孩说:“你怕错吗?” 玉知转过头去看他。她很疑惑这个问题,它太宽泛了,也太有分量了。他像是在问她的书写习惯,又像是在透过这个问题挖掘更深层次的内容。章正霖生了一双女孩似的眼睛,睫毛纤长浓密、双眼皮弧度漂亮,笑起来喜意弯弯,现在不笑的眼尾是微垂的,眼珠黑亮深邃,直勾勾盯得玉知心里有点发怵。 他又把视线轻轻移回手里的橡皮。 玉知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她一向比同龄更早熟一截,此刻看着这双眼睛,却觉得章正霖也聪敏得有点吓人。 唯分数论的大背景下,两个人的成绩在班里勉强摸到上位圈的边沿,可是他们两个都只是把课业当游戏,心里都对小学有种轻蔑、不屑。玉知太想长大了,她想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变成真正的大人,而不是总感觉自己与大环境格格不入。 她此刻意识到这样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她不再特殊了。 玉知含含糊糊地说:“还好吧。” 章正霖把橡皮扔给她,哼笑:“胆小鬼。” 邢玉知放学回家,要往西走几百米才能到公交车站。她不太爱和同路的同学一块儿走,偶尔会绕一段远路错开时间。她从旧林业局的家属院里穿过去,准备和以往一样去前一个公交站,没想到却看见了熟人。 章正霖在前头和几个男生走在一起,他们脱了外套搭在手上,正要往家属院的篮球场去。她分辨了一下,里头一个男生正是王怡婷的暧昧对象,陈晨。他家是住这家属院里头的,看来是他组的队。 章正霖似有所感地一回头,看见邢玉知正不远不近地走在后头,他看着那小女生一个人,实在有点寂寞,于是喊她:“同桌!” 同桌你个头的同桌!玉知简直怕了他,一心想逃,果不其然前头几个男生立刻开始起哄怪叫,章正霖一个眼神制止他们,又说:“我今天不打了。” 小学男生和猴子没什么区别,章正霖在男生里不拘小节、很好讲话,可没什么威严,他一个眼神起不到压制作用。一片重色轻友的蛙声怪叫里,他赶紧跑向后头的邢玉知:“走!你要去搭车吧,我和你顺路。” “不要,你去打球。”玉知退避三舍,手攥着书包肩带就要溜走避嫌,章正霖死皮赖脸地追上来:“真的顺路啊!” 玉知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她怕了他,说:“你让我一个人静静,我自己回去。” 小章边走边把校服外套穿上,他一边说玉知不顾同桌情一边又掺杂两句别的,比如“你为什么留长头发了”“你家搭几路在哪个站啊”…… 玉知的放学路上来没这么热闹过,章正霖一张嘴就是两副快板噼里啪啦噼,她一开始还有点不能适应,慢慢的也会回他几句话,走到公交站台才发现自己底细都被套了个干净,她有点不甘心,问:“那你家在哪里?” 章正霖眼睛一下又亮了,玉知的问题就让他高兴得不得了,她好奇他?她问他?总之是好事!他抬起胳膊往前指了指:“就在前面,烟草里面。” 玉知倒是知道,挺高一栋楼,到这边搭车就会眼熟。她有点羡慕,这到学校多近,走路十几分钟也就到了吧?她还得坐公交晃晃悠悠三四十分钟。 “那你上学还挺方便的。” “你可以来我家玩,陈晨、蒋家豪他们都来过。”章正霖这话说得轻巧不过,玉知听了心里都要尖叫,她一个女生上他家玩?疯了不是。 “你可以叫王怡婷,我把陈晨叫上。”章正霖简直要被自己天衣无缝的安排折服了:“然后我们两个就会变成闪亮的大灯泡……” 玉知眼看着7路开来了,火急火燎道:“之后再说吧!”就跳上车刷卡找了个座位坐下,她靠窗挨着路,章正霖和听不出她的敷衍似的,觉得“之后再说”也是变相的同意,他还高高兴兴在那站台和玉知挥手告别呢。玉知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也该向他告别,伸出手挥了挥,那傻子就笑得更灿烂了。 旁边的大妈哦呦一声:“这么小就谈爱!” “哪里……”玉知被吓一跳,整个人都被火燎了一样:“这怎么是谈爱!” 那大妈一脸“我懂”的微妙表情转过头去,玉知独自发烧,她心里和被打翻酱醋茶调味瓶似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怪味。人就是这么奇怪,没洗澡的时候懒得洗,开始洗了不想停;章正霖在的时候她嫌吵嫌闹,他一走,世界重新恢复安静平和,她心里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空落落的。 她去年和孙嘉琪闹掰以后,就只剩王怡婷一个好朋友,可是王怡婷心里能同时喜欢三个男生,把她的位置都挤空了。玉知觉得章正霖对自己未必是“那种喜欢”,他的态度好像也不狭昵、不暧昧。 玉知的头靠在那摇晃颤抖的玻璃窗上,觉得或许和他交个朋友也不错。 她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家开门,屋里一片黑沉寂静,邢文易又在加班。她心里有点失落,打算等他到晚上六点半,没回来就自己去吃煲仔饭。她把作业摊开,自己的练习簿子上有个小数题,算式的结果被人用铅笔勾了个圈,批语是:错。 玉知看着那个字,写得嚣张得意,笔触却很轻,怕她擦不干净痕迹所以收了力气。她忍不住笑了。 这字真丑啊。 - 降温了我要被冷死了(^_^;大家多穿点衣服戴口罩,这一次流感好像是支原体,我从小感冒一般就是支原体感染真的很生不如死、、 最近事特别多又忙起来了! 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小声)就是花钱越豪横的时候赚钱的机会也源源不断地出现,反倒是扣扣搜搜的时候会突然猝不及防地要花一笔计划外开支,我把这叫做财运守恒定律!! 最近我在沉迷买穿戴甲和施华洛世奇的钻,买了很多很多……很多…………还买了一字灯以及一些素材。 说起来可能没人信但是我是最近才开始用tiktok,买东西很方便很便宜!一些奶茶快餐真的便宜超级多……不敢相信我用原价吃喝好多年…………orz 下面给大家推荐我最喜欢的奶茶们! 古○:茉莉奶芙/杨枝甘露轻盈版 artea○:草莓甘露(我不喜欢牛油果但是牛油果甘露、芝士牛油果也好喝,喜欢的可以试一下,个人感觉是比茉○○好喝) 上面几种甘露,我不喜欢西柚,都会去掉。 春○的那个经典泰式奶茶,红绿都好喝 星○○的海盐焦糖慕斯浓缩,pinkdrink(我喜欢,o泡果奶可替代)我还没喝那个苹果巧克力,明天试试,鸳鸯那个好喝但是我喝低因都不舒服,不推荐 我今天喝了橙c,橙比柚好喝,柚c有点太甜了。其实冰柠咖更好喝,宛宛类卿、 有什么好喝的都可以推荐给我!山姆的炭烤猪肉脯很好吃~~我回购了两袋 然后安利大家我在抖上买的数据线包,好几层的那种,收纳化妆品真的巨好用,才十几块钱..之前买了好多m○ji的,三五八十块也只能装一点点,那个数据线包可以把我所有化妆品都装进去。,,, 杂话写太多了sorry 不过反正我更新很少^^也吵不到你们、、笑了 明天改错别字和写得不好的地方 5.5 邢文易的梦里是金戈铁马、沙场点将,睁开眼还不知道酒醒何处。他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手脚冷汗发虚。直到厨房里发出阵阵不寻常的响动,让他从梦境残余的泡影之中挣脱。 他起身,似乎听见了煤气灶启动的声音。这片区还没改装天然气,家家户户用的罐装液化气,灶台火力很大,邢文易真怕里头会出什么事。 他走到厨房门边,看见玉知一脸无措地转回脑袋,大概是看他喝酒还没睡醒,就想自己做早餐。邢玉知看见他就忙慌道:“蛋炸了!” “……什么东西。”邢文易走到锅前,锅里的开水已经变成盘丝汤,里头两个鸡蛋炸掉一个,蛋白漂浮在水里,埋汰得不行。 他拿了个漏勺把另一个完好的蛋捞出来,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外壳递给女儿:“拿这个去吃吧。” 玉知接过来,在台面上叩开,下头的厨余垃圾桶落进淅淅沥沥的碎壳屑。玉知其实不怎么爱吃白煮蛋,总觉得有股臭味,但鸡蛋营养、易得,每早吃一个白煮或者茶叶蛋已经是定食了。 她边吃边问:“怎么会炸?” 邢文易没管那个蛋丝锅,他看了一眼表,时间还早。 “你水烧开才放蛋,是不是?”果不其然玉知点头,邢文易道:“要凉水下锅,鸡蛋从冰箱里出来有温差。” 邢文易从冰箱蛋盒里拿出三个蛋,混等量凉水、适量面粉,吩咐邢玉知搅成糊后加葱花,他先去洗脸刷牙、刮胡子。等到他弄好了,那蛋糊也就成了。他热油倒糊下锅,不多时就出来几张色泽淡黄、香气四溢的葱花蛋饼。 他煎饼的时候,玉知就自己给自己泡奶,昨夜邢文易有应酬,深夜才到家,他喝了酒,做了一夜的梦,睡得并不好。此刻还有点宿醉未祛,他和玉知都没把碗盘端上桌,直接靠在料理台边站着吃完一顿。他觉得还有点头昏脑涨,便也不打算开车,换了身衣服和邢玉知步行出门。 邢玉知的公交站对面就是工人上班的大巴停靠点,班车还没来,邢文易就站在对面和玉知一起等她的7路。邢文易话不多,此刻在女儿边上就真只是陪她站着。玉知有点没站相,身侧轻轻靠着他,像根扶不上墙的面条,她没话找话:“你那车什么时候来?” “十分钟一班,有三趟,开到不同的厂区。我搭三十的。” “这样。那一辆车可以坐多少人?” “56个。” “那也不多呀,够坐吗?” 邢文易对她的刨根究底很有耐心,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事,“够。你看,很多人都是自己骑车、开车上下班,也有坐公交的。而且线路不唯一,有别的路线可以搭。我们这里经过的是1A,还有1B,1C,三条线路,1B是从桥那边过来,1C是从你爷爷家那边开过来。” “坐这个车不要钱吗?” “不要,这个属于厂里的职工福利保障。”邢文易拍拍她的肩膀:“车快来了。” “是7路吧?”玉知眺望,早上有点雾气,远处靠近的LED灯牌也看不清楚。她说:“我坐车要好久,我同桌家里走路到学校也只要十分钟。” “是有点不方便。”邢文易嗯了一声:“我们下次买房子,就要离你的中学近一点,这边很快要拆了。” 啊?车已经停在面前,邢玉知边上车边想邢文易的话,要拆了?可是她才刚刚搬过来、刚刚住出感情。 车拐了个弯,爸爸的身影马上就被甩在后头。邢玉知看着车窗外发呆,她知道自己的初中是划在一中读书,一中校服漂亮,按片区划生源,里头几乎全是各种单位家属院的孩子。邢玉知还没去过一中,只远远望见过校门上的金色大字。还有两年就要读初中,她突然开始有点舍不得这一切。房子要拆,家要搬走,学校要换,一切都会变成陌生的。 她怀着有点感伤的心情踏入教室,章正霖起得比她晚,到得比她早,简直羡煞玉知。他一看着玉知的苦瓜脸就问:“今天又是为什么不高兴?” “没什么。你之后初中是在哪读?” “好像按学区是一,但是我妈估计让我去秘考。” “秘考?” “如果想读实验中学,不是那个学区就要靠秘考进去,考奥数。”章正霖说:“我家隔壁有一个,现在在实验,就是秘考进去的。秘考成绩好就会分进‘火箭班’……” 章正霖还在滔滔不绝,邢玉知已经走神了。他妈对孩子的教育特别上心,可和玉知这种散养的野草不一样,处处都是信息壁垒。她想了想:“那一中就比实验差很多吗?” “其实也差不太多,一中二代多一点,实验里面成绩好的多一点吧。”章正霖也乐于说道这些,他有点像他妈,爱八卦拉家常。如果是他妈和他念叨这些,他耳朵都起茧子了,还是天天读耍书。可如果是要把这些东西倾囊相授给邢玉知,他又精气神满满。 玉知说:“我觉得一中比较好。” “为啥?” “一中校服好看。”邢玉知的回答把章正霖击碎了。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真有你的”,又突然记起来件事:“林业局里面那个池塘你知道吗?” “知道,就那个圆的。”玉知点头,问他怎么了,章正霖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昨天打球看到里面有水母!” “所以你还是回去和他们打球了。” “这不是重点。”章正霖脸上没有一点被戳破的窘迫,他说:“重点是水母,水母。” “你少诓我。”玉知就算再傻也知道水母是海里头的,这绿化塘里能有什么水母?匪夷所思。章正霖正色:“我昨天晚上回去‘’,说淡水里也有水母,淡水就是……” “我知道,河里湖里的水,咸水就是海水,我又不傻。” “真的,我昨天没瓶子,陈晨拿他脉动瓶子捞了几个,但是昨天晚上就死了,今天中午我们打算再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捞点上来。” 玉知也被他讲得心动了,林业局本来就不远,她也能去探探虚实。至于中餐,她可以不去食堂,林业局后门出去就是商业街,有沙县和肯德基。她的语文书后头夹着一整张肯德基优惠券,还没撕开过。要是去吃肯德基……她翻动语文书装作晨读,其实是在挑选午餐。她手头还有将近一百块,吃顿肯德基绰绰有余,何况小孩胃口小,吃个老北京鸡肉卷就差不多饱了。 章正霖探头过来看:“你晨读怎么看这个?” “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看水母?”邢玉知说:“我看完还能去后门吃肯德基。” “行,那你中午放学和我一起走,我再去问问陈晨他们。” 于是邢玉知中午就跟着章正霖一伙男孩子跑去家属院里,不知道谁走漏的风声,那浅水塘边已经有许多小学生围着了。陈晨性格大胆,带着他们挤开前头几个蹲在水池边开捞,邢玉知带了个喝光的光明奶玻璃瓶,盛上来的淡绿色水体里,真有几个指甲盖大的透明小伞,正灵巧轻盈地上下漂浮。 邢玉知还没来得及细看,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暴喝,眼快的学生大叫:“保安来了!”那两个黑衣保安气势汹汹地向这边冲来,一伙小孩四散逃窜,一只脚在慌乱中踢到玉知,她本就站在岸边,一个不稳脚下一滑,身子便滑滑梯似的往塘里滑去。 章正霖被吓得失声,叫都不会叫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眼疾手快立刻扯住邢玉知的校服领子,这一拽,给玉知一点减速的时间,她脚底踏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险险停了下来。 真是和这些山啊水啊的犯冲!邢玉知三魂七魄吓丢一半,上次在扫墓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跤往下滑,屁股疼得裂成四瓣。 这水塘也就小学生胸口那么深,淹不死人,邢玉知大腿中部都泡在水里,被急忙赶到的保安抓着提了上来。 接下来就是几个小孩接受安全教育,章正霖再三保证他们就住在附近的烟草公司家属院里,那保安才放他们离开。玉知愁眉苦脸,这湿漉漉的裤子怎么办?陈晨一行人各回各家,只有章正霖扶着她这只摔得屁股疼的落汤鸡往林业局后门走。章正霖说:“这样吧,我们先去买肯德基,带回我家吃。我妈今天中午不在家,你等下换一条我的校裤,我们两个差不多高,你穿我的,湿裤子换下来。” 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邢玉知和他拿着邮票大的优惠券,买了两个小套餐打包回家。邢玉知初到生地有些拘谨,章正霖倒是很自然地摁下指纹锁带她进家门,找了一双新拖鞋给她穿。 玉知:“我裤子袜子还是湿的,先光脚进来吧。” 章正霖一拍脑袋:“我真服了我自己——”他带着玉知进卫生间,把自己的校裤、新毛巾递给她,让她把腿上的泥水都用花洒洗一洗,换上干净裤子。章正霖安排好她,自己关上卫生间门,在外头拆肯德基的汉堡包装,拆着拆着,他耳朵就红了,在原地跺脚,“唉”地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又羞又懊些什么。 邢玉知把腿洗干净、擦干,庆幸自己及时刹车,要不然内裤都是湿的。章正霖又不是女生,还能借她内裤穿吗?她这样乱想,又觉得好笑。 “章正霖,你家有没有塑料袋?”她穿好裤子走出去:“我把湿的装袋子里带回去。” “这不就是。”章正霖把肯德基的白塑料袋子扯过来给她:“再晚一点我就兜垃圾了。” 邢玉知松了口气,坐在餐桌边正要开吃,刚摔到的屁股一挨凳子又绵延出一股未尽的痛,整个坐骨火辣辣。 章正霖看她龇牙咧嘴,又担忧:“摔伤了没有?” “没有,就是屁股疼……”邢玉知也顾不上在男生面前讲“屁股”这个词是否文雅得体了,她拆开鸡肉卷的包装,咬了一口混着大葱丝、黄瓜条的鸡肉卷,喝了一口果唯C又满血复活。章正霖坐在对面吃嫩牛五方,他看着邢玉知吃东西狼吞虎咽的样子,也就不太担心了,冲她说:“我们等下还可以玩一会儿电脑再去上课。” 邢玉知除了学校的电脑课都没怎么碰过电脑。邢文易有一台办公笔记本,平时嫌麻烦一般也都放在厂里,不怎么带回来。她边吃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章正霖:“你还能玩电脑?” “我妈买的,她办公室里有电脑,笔记本就放在家里了。”章正霖很喜欢她变得兴奋的眼神,又有点遗憾:“笔记本玩游戏有点卡,但是玩4399还是可以的。” 邢玉知吃饱喝足,又在章正霖的书桌前玩了一个小时阿sue,两个人才慢悠悠往学校走。邢玉知的鞋子湿透了,现在脚上也是借穿章正霖的鞋。她对品牌没什么意识,章正霖借她穿的耐克,这鞋在小学生里可不算便宜。她觉得他的鞋有点大,裤子却短了一点,边走边扯裤子,说:“你裤子我穿有点儿短。”章正霖翻白眼:“这是去年订的了!有穿就不错了。” 章正霖觉得玉知很矛盾,一方面她爸开着崭新的轿车偶尔来接她,另一方面她居然没怎么玩过电脑游戏、也不认识什么牌子货。章正霖是单亲家庭,他妈是烟草文职,加上爹定时来的抚养费,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都能接触的东西,玉知却似乎不怎么熟悉。她甚至也对指纹锁感到新奇…… 章正霖对邢玉知太好奇了,她有股野草似的天然感,一点点倔强、傲气是很亮眼的一抹性格底色。他在第一次看见邢玉知时就对她有种天然的好感,玉知是一只漂亮的小豹子,她还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吸引力,章正霖就已经咬饵了。 章正霖还不想那么快到学校,时间还早着呢。他叫邢玉知进路边的进口零食店逛逛,凑钱共买了一罐芥末花生,两个人你一颗我一颗,整个下午都被刺激得面目扭曲。 这还只是第二天,玉知就已经不排斥章正霖了。她今天回家也是小章随行,两个人有说有笑,这份好心情一直延续到玉知回家。 邢文易拿出塑料袋里湿透的裤子、袜子、鞋子,问:“怎么回事?” 邢玉知也瞒不过去,索性坦诚道:“不小心摔进水塘里了。”她这一句话能吓掉家长半条命,邢文易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怎么会摔到水里?你说清楚。” 等到玉知一五一十把事情从开始到结束交代完,邢文易觉得自己内心已经怒不可遏,表面还在维持风平浪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蠢得离奇,他不是玉知,他站在家长的视角只觉得这事每一环都惊心动魄,如果那池子很深呢?如果那学生、或者他的家长是坏人呢?丧命的风险并不是不存在的——在邢文易看来,她这样的心大,活下来才是小概率事件。 他此刻突然记起昨夜醉酒时的那个梦。今早醒时遗失的碎片此刻回溯,在那个梦里,他有一个重要的人——一个女孩,正是因溺水而亡。他的梦境模糊,并不确定那是否是玉知,但那个形象定位很贴近女儿,他此刻有端联想,觉得这是冥冥中的某种联结,天意的警示。 邢文易没有再像以往女儿犯错那样轻轻放下、宽大处理,而是正色严辞,将玉知吓了一大跳。他要她写一封“反思书”,想一想自己到底哪里做错,没写完不准吃晚饭。 说完便坐回自己的床边,邢文易身材高大,坐在那儿的背影也像一幢深色的墙体。玉知不敢忤逆他,她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她抓着笔在纸上打草稿,一、不该玩水;二、不该去别人家…… 她写了半个小时,把纸递给他,弱弱地说:“我做得哪里不好,可不可以直接说?我怕我写得不好……”她其实不太喜欢这样,上次零花钱也是,她冥思苦想好久,最后发现其实邢文易心里早有主意。那他为什么不直接给她明确的指示、安排,甚至是惩罚?玉知知道爸爸想让她自己想清楚哪里不对,可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服。其实写的过程才最磨人。 邢文易扫了一眼那张纸,“你连命丢了都不怕,还怕检讨写得不好?” 他把玉知叫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来鸡蛋筐。玉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看见邢文易当着她的面将筐内一半鸡蛋摔碎在同一个大碗里。 他的声音比平时凶太多了,邢玉知不敢抬头看,却还是听得脖子一缩。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要分开放,摔的时候才不会一次全碎了。”他的手指点着筐里剩下的三个鸡蛋:“蛋是这样,小孩也是这样。以前的生活条件很差,小孩容易夭折,为了保险,人就会多生几个孩子。” “那样的话,生六个死三个,剩三个也挺多。这就是你爷爷的兄弟。”邢文易拿出一个新的蛋。他把那颗冰凉的鸡蛋攥在手里,又摔落进碗里:“生两个,死一个,也还有一个。这就是你姑姑和我。” 筐里还剩两个鸡蛋。他说:“这是我和你。如果你出一点事——”玉知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动作。她很清楚接下来的会发生什么,生命和蛋壳一样脆弱,经受不住一点风险,百分之一的祸患降临到头上,就是百分之百的死亡。 她突然理解邢文易压抑的怒火,她从这一天飘飘然的快乐中猛地醒来,居然才发觉后怕。 邢文易不问她明不明白,因为看脸色就已经明白了。他拿了个滤网勺,把那一大碗碎蛋滤掉壳,蛋液还是像早上一样,加水加面,摊成蛋饼。 他平静地煎饼,其实也料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动大怒,虽然他脾气并不算好。这事其实也能风轻云淡地过去,可是当他听见玉知漫不经心地说她被人一脚踹下塘的时候,整颗心都揪起来,她甚至还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就去了别人的家、清洗身体、换裤子。如果对方起了歹心,残害一个小女孩简直易如反掌。 他煎好满满一盘子蛋饼,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放葱花。砸这么多蛋也不能白白浪费……今天都费了十几个蛋了,家里蛋全都霍霍完。该吃还得吃,他不是浪费粮食的的人。 邢文易反手把盘子往后递给玉知,她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他身后,那神情简直倒退回了半年前,邢文易不想看她这幅怯生生的样子,反正她也没出什么事,于是缓和了自己的情绪再来安抚她:“别想了,我就是怕你出事,我也不生气了。” 他还得照看锅里最后一个饼,刚煎好,他回头看玉知,看见她正嘴里叼着蛋饼掉眼泪。邢文易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生气,怎么一边哭一边还能吃的? 他用袖子潦草地给她擦泪,想劝她不要哭,玉知却开口抖着嗓子急道:“饼…饼在锅里要糊掉了!” - 我是一根小猫冰棍。。。冷死了。。我一天不下床,在宿舍靠电热毯续命。。 钢铁厂一般都会有通勤班车,水池里有水母也不是虚构。然后大家也知道,我是很喜欢写做饭的这里就不多说了,虽然我自己很少做( 我很怀念KFC那个实体优惠券,可以沿着虚线撕邮票一样撕成一小张,我小学放学就会拿着券去喝雪顶咖啡!不过纸券在10年之后好像就很少见了。 我会尽量按照年份写得更真实一点,故事到现在是2010~2011年,我和玉知差不多大,记忆有点模糊了都。 错别字之后改! 我买了Nutella那个圆圆饼干,很贵,但是听说很好吃,明天到。如果好吃我会告诉你们的。山姆那个猪肉脯真的很好吃,好像是美珍香代工的。美珍香线下那种烤热的心理作用比线上卖的好吃很多。我最近吃了很多kiri,喝了很多瑞士小姐,我很幸福。如果你们吃到了好吃的东西一定要告诉我。我希望我的评论区是欣欣向荣的美食区。 6 开学的第一周很快过去,对于邢文易来说,孩子上学比待在家里更省心,至少中午那顿饭她能在学校里解决,晚上她自己吃一顿或者他回来弄,也不是很困难的事。邢文易下班后要从厂区开车到两公里外的农贸市场买菜,冰箱里没蛋也没有蔬菜,他一边等红灯一边在心里打算,没想到隔壁的车降下车窗,后座上的人正是邢志刚。 “大伯伯。”邢文易有点意外,“你今天在这边啊,回家?” “回家。你呢?”邢志刚眉眼之间沉淀出几壑不显锋芒的坚韧,两鬓斑白更显精神矍铄。他此刻看见侄子不摆架子,整张脸放松、不再皱眉、绷着腮帮子,显得可亲了些,看上去和路边的老头没区别。 “我去买菜,小玉在家里。”邢文易下巴朝前方微微扬了扬,问:“哪天有空到我那里去吃一顿饭吧?别人送了我一腿好肉。”他顺口一邀,只是想起来邢志刚前几年大年初一的家宴上夸过一句他炒的回锅肉,倒也没想过大伯会应承。 他一问完,果然,“哪里有,忙得很。”邢志刚摇摇头,又关心起他来:“你也辛苦,现在忙得过来不?要不要找个保姆搞饭给小孩啊?” “还可以吧,我不在她会自己去外面吃。”绿灯了,邢文易最后说:“伯伯注意身体,不要太操心。” 两辆黑色轿车一个往前一个掉头,邢文易和大伯寒暄几句,心里却谈不上什么轻松。他看见邢志刚就像看见将来的自己,他未必会爬那么高——但谁说得准呢?邢志刚在他这个年纪,可还没坐到这个位置来。 他买完菜回到家,做饭,洗漱,上床,等待凌晨一点到四点半的睡眠。这两个月来他工作强度有所降低,可心里的压力还在。晚睡早醒、失眠多梦,非要给那些梦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难以磨灭。反反复复就是那几个场景,十几年来隔三差五重映,每一个世界都有每一个世界的气质,邢文易觉得或许梦的那一端或许真的存在。 他想不清楚,上天究竟是格外仁慈还是格外残忍,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可最终又将一切收回。循环的梦里,浓稠的血液模糊视觉,他被数支长枪穿透、架起,一切离他远去,四周静悄悄。这就是结尾了,要是再来一次…… “要是再来一次?” 谁、谁? “要是再来一次,你还敢不敢呢?” 一双手贴上了他的面颊,动作那么轻柔、那么慈悲。她似乎在为他抹去满脸污血,好让他能睁开眼睛。 他挣扎着睁眼,他觉得困倦不堪,一切痛苦都在渐渐抽离……他的魂魄离体,于是痛觉也逐渐消失了。 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身前蹲着的一小团。 梦醒了。 玉知蹲在他窗前,久得腿都麻了,她边撑着床边借力站起来,边问:“你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 “你老是做噩梦,还会说梦话。”玉知坐在床边,她抽了一张纸盖在邢文易额头上,薄纸很快就吸了汗、紧紧粘着皮肤。邢文易捂着纸,擦掉额角的汗水,沉默不语。他的梦境与现实交壤,那个身影是梦境之终,而玉知是现实之始, 玉知接过被揉皱的纸团,自顾自地说:“你也不打鼾,但是会说梦话,我起来喝水,被你吓死了。在床上又是梦话又是拳打脚踢的。” “邢玉知。”邢文易突然开口,把她吓一跳,下意识就屏气凝神地紧张起来。 “嗯……?” “你平时自己在外面注意安全,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不要受伤。”邢文易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有点冰,他摸索到床畔的一只小手,把它一整个包进自己的手里握住。邢文易的大拇指摁在玉知小小的掌心里,他把她攥得那么紧、那么紧。 “走路注意看车,也不要到人少的地方,要走大路,不要到处乱跑,”他絮絮叨叨,一字一字都有点艰涩:“吃东西也要注意,不要乱吃垃圾食品,搞坏肠胃。” “我知道啊。”邢玉知小心翼翼地说。她想,爸爸或许是被前几天她掉进池子的事吓到了。他没怎么照顾过她,所以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他草木皆兵。 邢文易握着她的手一直不松开,但他又不说话,邢玉知索性趴在他床上,她只穿了一件底衣就跑出来,夜里凉,她觉得好冷。她掀开邢文易被子一角,把自己放进去裹好,她还没和爸爸挤过一个被窝,这样真有点放肆。邢玉知问他:“你是不是梦到什么,吓到了?” 邢文易往边上让了让,让玉知更进来些、更舒服些,他的被子里也说不上暖和,顶多是温温的。邢玉知习惯了奶奶身上老人家的气味、松弛温暖的皮肤,而邢文易身上凉凉的,被子里有一点点烟味,还有一些香皂的味道,闻起来的整体感受是冷冷的。 玉知和他隔着两个拳头远,邢文易的手在她躺下来的时候松开,现在正在她的大腿附近放着。邢玉知双手往下探,找到那只手,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捧着抬上来,她让邢文易的胳膊都抬上来了,自己就用颈子往他大臂上一枕,软软的头发全压在邢文易的手臂内侧,邢文易觉得痒,只好又伸手把她的头发全捋出来放好。 “可能吧,我忘了。”他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你为什么躺下了?” “我冷啊爸爸。”玉知小声控诉:“我只穿了秋衣啊。为什么你被子上有烟味?你是不是躺在这里抽啊?” “可能抽了再躺的,身上有味。” “你不能戒了?” “别人发烟,接过来是要抽的,这是应酬。”邢文易说:“你现在不明白。” “和喝酒一样?” “差不多。” “歪理。”玉知的脸在他手臂上侧压着都变形了:“我们学校都贴了安全教育了,抽烟得肺癌,嚼槟榔嘴里长瘤子。你要我这样子那样子,结果你自己什么都来。” “我不嚼槟榔。” “那你也抽烟。”玉知说:“你不抽烟我就好好的,你抽烟我还得闻味呢。” “……我没在你面前抽过。”邢文易让她这一阵训话都有些架不住了,他可没法和小孩形容尼古丁入肺时脑子都松快的感觉。玉知可不会乖乖听他说教,她还想反制一局呢。 “那我也闻得到,你身上就有,这被子里不也是吗。”玉知鼻子猛吸两下给他听:“臭臭的。” “臭就别闻,我以后尽量不抽了……你睡到自己床上去吧,明天晚点起来,多睡一阵,我中午带你出去吃。” “吃什么?” “随你想吃什么,你要吃面还是吃饭,宾馆大堂里也有卖飞饼了,你喜欢吃那个草莓飞饼……”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发现旁边的孩子已经睡过去了。邢文易想撑起身子把她抱回去,可发现操作起来有点难度,遂作罢。玉知窝在他的臂弯中,她身上有股孩子特有的奶味与馨香,邢文易心里默默想,也难怪玉知会觉得他难闻。 窗外的黄色路灯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外头有人喝了酒在唱歌,遥远的歌声隐隐约约地随着春夜的风柔和地吹进来:有时候 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 都有时候/没有什么 会永垂不朽。 那人走远了,后面的歌词听不见,邢文易接着无声默唱,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他的头脑罕见地空空如也,清空了一切,噩梦醒来后身边有人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好,女儿此刻躺在他的怀抱里,他仿佛是一只容器,收纳她的休眠状态。 人生既缓慢、又快速,时间好像永远在做变速运动,十年,白驹过隙;这种无实感的东西要怎么把握呢?留下了什么踪迹?他抓住一点头绪,就是怀里的这个孩子。十年,够一个生命从无到有,发芽长大。 他的手抚摸着玉知压在自己手臂上的头发,冬去春来,新的绒发贴在鬓边,小孩的头发看起来都那么富有生命力,令人联想到初生的柔嫩新柳。邢文易用手指将这一缕微卷的鬓发绕到她耳后,玉知微微动了动,朝他的怀里缩了缩。 霎时间邢文易的心尖好像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令他感到惊讶的幸福感,正游走于他的灵魂。他好久好久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灵魂,道家论人有三魂七魄,他早就被磋磨得五感俱钝,魂魄都游离到天外,浑浑噩噩地活过半生,玉知把他唤醒回来。她像一只散发出新鲜香气的橙子被扔到他手中,他小心贪婪地嗅闻,只要一点鲜橙香也能让坏血重新还原流淌起来。 邢玉知,玉知,小玉,小知。他在心里呼唤她,同时身躯也向她的方向微不可察地倾近,她的温暖体温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他的身边几乎从未这样近距离躺过一个人,这种感觉似乎唤醒了群居动物本能的渴求,他寂寞得太久了。 女儿,一个让他适应了十年仍然疏离的亲人,他们的关系变好了。就在这个夜晚,邢玉知不知道的时刻,邢文易终于真正成为了一名父亲。 第二天邢玉知仍然因为生物钟早早醒来,她站在厨房里吃完早餐,邢文易刚好从外面回来。他出门去五金杂货店买新的灯泡,卫生间里的灯泡烧坏了,他不想把这事拖到晚上再干。 邢玉知站在他下头替他扶着凳子,说:“会不会电到你?” “不会,开关关了,线路没电。”邢文易把灯泡拧好,下来开了一下,暖白光照亮了卫生间。这卫生间采光不太好,本来连接着一个两三平方小阳台,不过被十几年前的上一任住户隔给厨房了,没了窗户里头总是暗暗的,也不够透气。 玉知把凳面一擦,搬到客厅里去。她在客厅里叫他:“爸爸!” “什么事?”邢文易走出去问,邢玉知把墙上去年的旧挂历拿下来:“给我包书壳吧。” 邢志坚对子孙虽然不算个好家长,但不可否认,他确实在部队里锻炼出一身好本领,包书壳只是其中最简单的小事。前些年玉知的教科书都是爷爷包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又不想用塑料包书皮,不够服帖又容易裂,导致开学一周了,书外头还是光秃秃的。 爷爷包书壳的方法她看会了,但一个人操作还是有些困难,所以想让邢文易来裁纸、打下手,她自己来做主体工作。 没想到邢文易应声之后就直接上手了,他把四开大的日历纸裁下来,用背面的白色放在书外头,彩面包进去,这样就看不出来是日历纸了。玉知看爸爸已经把活包揽,索性闲着坐在一边看。她人小手小,用刀不太得心应手,有些费劲,而邢文易做事干净利落,几裁几折,掐的线又准又漂亮。 “你也会?爷爷给你包过?” “我和你姑姑小时候也都是他包,我们看会了以后就都自己来了。”邢文易找来透明胶,语数英三本教科书都贴好了,他问:“基础训练要不要贴?” “不要,包一下这个。”玉知把教材解析拿出来递给他,看邢文易做事真是赏心悦目,尤其是用尺子抹折痕,迭出来的几本书边边角角都锋利硬挺。她撑着脑袋看他包完最后一本:“……爸爸你包得真好。” “再给你写上名字。”邢文易用双头油性笔在白纸壳子外给她写字,粗头写科目,细头写班级、名字。他的字收掉成年人习以为常的行书连笔,写得端正、清楚,生怕人家看不出这书是谁的。写完了晾一会儿,邢玉知捧着书欣赏了一阵,赞不绝口,又小心翼翼把书塞进书包里了。 邢文易把剩下的挂历卷起来放进柜子,毕竟一卷挂历十四章纸,这回才用四张,剩下的纸可以期中再重新包一次。 这事了结,邢玉知做了一个半小时数学题、看了一会儿仓鼠,到了饭点就高高兴兴地出门和爸爸去吃中饭,饭后买了几身新衣服,都是春天的单衣,可以穿在校服里头。她真想天气赶紧暖和起来,爸爸买的衣服才能穿在身上。邢文易不懂这些小女孩的衣服,基本都是玉知自己做主的,她还得买内衣内裤,邢文易就更插不上手了,只能跟在后头付钱。 其实邢文易带她出来的目的却远不止于此,他下午带着玉知去售楼处看房,玉知还有点搞不清状况,趴在一边玩样板房微缩模型,邢文易选中一个不错的户型,接着就拉着她去实地看毛坯房。玉知对空荡荡的毛坯房没什么感觉,邢文易也只问她喜不喜欢这个小区的环境,一中附近几个小区,这个算比较好的,又是现房。另外两个小区物业都有点问题,业主天天拉横幅抗议,还有一个已经上过本地的维权节目,怕是要烂尾了。 玉知迷迷糊糊点头说还行,邢文易心里就拿定了七八分主意,交了意向金,过几天再来付定金签合同。过两年玉知就要读高中,这房子装半年散半年味,估计她六年级就能搬进来。只是他自己工作忙,现场监工就是个大问题,还得找信得过的熟人来装修。 邢玉知跟在他后头进电梯,看着反光里爸爸的脸问:“为什么不直接住到爷爷的房子里去?又没人住了。” “那不是我们自己的家。”邢文易说:“就算他们都不在了,也不是。” 他不太管小孩能不能听懂:“等到你大了就能理解了,你不会想跟着住在爸爸的房子里,你会想要一个自己的空间,住着才舒服。” “怎么会呢。”玉知抱着他的胳膊:“你的房子就是我们的家、我的家。我在爷爷奶奶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我还是第一次可以一个人睡一张床。搬新房子就有一点好处……” 玉知回忆了一下刚才在毛坯房里转悠的印象,里头是有三间屋子的,可比现在的职工宿舍宽敞多了。要是一间她睡,一间邢文易睡,剩下一间呢?可能是书房或者杂物间。 “你就可以睡卧室里,不用睡客厅的床上了。”邢玉知大度地说:“你睡大的那一间。” “大的给你睡。”邢文易说了这半天话才意识到自己没摁楼层键,玉知心领神会,伸手去戳了一下“1”,又抬头问:“为什么?” “你之后读书,东西越来越多,要个大点的房间放东西。而且以后你可能会有很多衣服,要给你做个大柜子。” “那你呢?你这么大一个人……” “我东西少,我只要一张床就够了。顶多书房里再放一点文件。” 邢玉知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配得感,闷闷地说,那好吧,我睡大的。邢文易看她脸有点儿耷拉:“住大屋还不高兴?” “想孝敬你。”出了单元楼,邢玉知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新家打算买在五楼,不太高,万一电梯出问题,走楼梯也不为难。她仰着脖子看那光秃秃的毛坯窗口,心里还没什么实感,以后就要住进来?到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呢?她没法想象。 邢文易听了她的话心里暖了一会儿,又开始思忖别的事。他要上班,得找个人来监工才行,施工队找谁呢?邢志坚的单位分房下来的时候,屋里已经铺好了水电地板,墙也刷好了,就省去了很多事。他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几下,打了个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他叫:“哥。” “文易!什么事?”电话那头是邢文易的堂兄,正是带队搞装修的。邢文易一开始并不打算找自家人做事,因为出了什么问题难免要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不能伤了和气,但是眼下他有点力不从心了。 “我打算买房,在一中这边。是现房,交了意向金了,看看你上半年有没有时间帮我装修?” “多大的房子?” 邢文易说:“套内一百二。三室两厅两卫,有两个阳台。” “你只带崽住,那还蛮大的。”邢文固说:“四五个月差不多,要是从下个月开始,八月底应该可以搞完。这阵子你要尽快选好地板和软装,不要边装边想。” 邢文易和那边交流几句,挂断电话就先带着女儿往建材城走。邢玉知被邢文易牵过来拉过去,早就习惯了他的高效连轴,邢文易在那边看地板,她就玩瓷板木板的小样,时不时拿一块去给邢文易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 邢文易有点拿不定主意,瓷板好打理,但他心里其实更倾向除了厨卫通铺木地板,于是蹲下来摸摸地上的样品,问玉知:“你喜欢木地板还是瓷板?” “木的。”玉知走了几步去拿她喜欢的两块小样:“这两个,你看。” 邢文易拿起来,一边的销售立刻就引他去看墙上摆着的效果。邢文易看了一会儿,对他说:“你把灯关了我看看。” 那销售有点为难,但还是把聚光灯关了,邢文易看了一眼又拿着小样走到窗口的自然光下去看,心里就差不多拿定主意要深胡桃木的那一种。邢玉知跟在他边上,说:“这种是好看一些。” 邢文易听她老成的语气就想笑:“还要看看铺地上是什么效果。” 他去问,销售就把墙上的样品取下来放在地上展示给他,邢文易不是个选东西很纠结的人,问了问单平价格,又给人报了自己套内大概的用量,算了个价出来砍成九折,这事就差不多成了。 他和人互留号码,接下来就是看漆。漆和地板都是大色块,他要把关,柜子堂哥那边会设计,软装还不急。他挑了个偏暖一点的成品白漆涂全屋,也不需要调色。这样就解决了两桩大事,只是可怜邢玉知,小小的人跟在邢文易身后跑来跑去,一开始还活力满满,到了下午三点出太阳的时候她就开始犯困,回家的路上往后座一倒就睡着了,最后是让邢文易抱进家门的。 她回家又睡了几个小时,晚上七点半才醒来。邢文易在厨房做晚饭,看见她从房间出来了,就让她去洗个脸来吃饭吗。邢玉知在饭桌上还有点迷糊,和爸爸说:“我刚做梦梦到我们搬家了。” “怎么样?开心吗?” “还好吧。”玉知咬着筷子,“我还是很舍不得这个房子。”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边沿河要做改造,之后都会变成绿化风光带,厂里也要环保改革。” 邢文易跟着邢玉知的目光把这件小屋子环视一周,要说没有一点儿不舍是不可能的,但他觉得人换个新环境也好,这房子太老了,线路老化、墙体受潮,住起来并不十分舒服,只是上班方便而已。改变不是坏事。况且玉知要读初高中,总不可能每天都从城中往这头跑,太耽搁时间精力。 玉知却低头说:“但毕竟我是在这个房子里和你变熟的,意义不一样嘛。” - 太忙了怎么工作交稿论文全部大撞车了 祝考研宝宝们超常发挥!光荣上岸! 我最近怎么出门也没吃到好东西啊啊啊啊就是星巴克那个白色的星冰乐我会换成燕麦奶,糖可以少放点因为我觉得有点甜,可能1泵比较好。然后最近xx堂出了我喜欢的联名可以送贴纸~x茶和loopy的联名很难喝。买了很多无骨鸡爪感觉都比较一般,最好吃的还是x之源那个乌鸡爪!最近觉得福建那种鹌鹑豆干很好吃,但是我买的没有包装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我觉得人的口味真的会随着年龄的改变而改变.. 最近看了好多电视剧,有x耕记xx日常x风渡,其实从前两年的x兰决就可以感觉到国内的电视剧慢慢开始渗透一些女权主义的内容,好现象,循序渐进一下。总之我觉得国产剧还是有在慢慢进步(虽然也有一些歹剧),而且服化道真的挺不错的。以前一几年看韩剧的人很多,现在感觉网上讨论国产剧的明显要更多了。我喜欢的韩剧就只有机智的医生生活这一部。 我最近沉迷而且自己开始制作穿戴甲,技术意外的还可以!!我平时基本不出门,只是自己贴着玩玩,看着亮晶晶的施华洛世奇钻很开心...我是乌鸦.... 我不过冬至圣诞所以完全没有get到最近的年末氛围感,只有堆积如山的焦虑呵呵呵............. 过两天修文。 7 玉知在装修期间没怎么去过新房,邢文易偶尔下班会过去看看,春去夏至,她又长高一个厘米,邢文易用尺子在门框上比她的身高:“别踮脚。” 玉知整个人完全被笼罩在邢文易的阴影之中,她扁扁嘴让脚跟在地上踏实,抬着眼睛看邢文易的下颌,边问:“你说,我能长得和你一样高吗?” “不太可能。”邢文易的答复颇为现实:“一米七应该可以。” 他挥挥手让玉知站开,扯了卷尺量高,果然和估计的数字相差无几。玉知顿感无趣,从他手臂下弯头钻出,摆脱那略带压迫感的阴影地域。她脑子里浮现刚刚仰视邢文易时看见的一切细节,他的睫毛、下颌,以及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膛。她的心里毫无缘由地涌现出挫败感,似乎在一场隐形的竞赛中落败。 就算邢文易不说,她也知道除了六分相似的容貌以外,她几乎没继承到爸爸的优点。她懒惰、容易分心、效率低下、不思进取,她从前很自洽,也自满于现状,但是自从和邢文易同住以后,两个人之间的性格差异逐渐让她觉得焦躁。尤其是近日来,邢文易工作连轴转外还要去新房监工,饶是如此也能稳定在七点二十到家,八点前吃上饭。 邢文易爱洁,总在屋内打扫卫生,他虽不用自己的生活习惯压迫邢玉知,但玉知无形之中被他所影响,她写着作业,余光里就是他在屋内各个角落擦灰掸尘,看见他忙起来,就总想说“你停一停、你歇一歇”。憋了半个下午,终于忍不住说:“别弄了,再擦再拖家里都要回潮了。” 她心里想的是好意,讲出来的话却不太中听。邢文易正擦着柜子,上头凝了一滴蜡,是前几天停电点烛留下的。他手里捏着抹布,把蜡痕轻轻刮下来,头也没回:“又没让你做。” “我不想看你做了,累不累?你过来坐着吧。”玉知把簿子合上,接着问:“新房子还要多久装好?” “等你放暑假吧。”邢文易转过身来:“怎么?想住新房子了?” “也没有。但是它在那里,我就总忍不住想。” “那你等下跟我一起过去看看。现在柜子都做好了,空的地方也方便量尺寸,再过一阵子就可以把床和桌椅都办齐全,下个星期带你去,你自己选。”邢文易和她讲话的时候压根没想过女儿是个小学生,惯用和成年人说话的方式和女儿交谈,一向如此,反正邢玉知能接受。 “那为什么不今天去看?”玉知又补充:“家具。” 邢玉知等了好久,她看向邢文易,他垂首,手中的细纱布仍在摩挲台面,过了一阵子似乎才拿定主意、回过魂来,迟迟地应答:“……也可以。” 玉知走上前去夺过抹布:“别弄了,休息吧,挺干净了。本来就没什么休假,一到家里还这样拼命做事。” 她拿了帕子去厨房,挤一泵洗洁精搓干净,邢文易跟进来,站在她身后伸出手臂,接着流水洗了洗手。他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邢玉知仰头看他眼底两抹淡淡的乌色,突然又改了主意:“要不还是算了,你今天下午也别去了,就在家里休息吧。” 邢玉知觉得他今天的样子很古怪,好像反应总是慢半拍,整个人钝钝的。刚刚他长出的那一缕气息拂扫到她的后颈,好像热得有点异样。邢玉知心里一沉,即刻反身踮脚去摸他的额头,果然是烫的。 最近昼夜温差大,早晚凉,而中午又艳阳高照状似入夏,正是感冒高发期。邢玉知仔细裹紧了外套,保住自己不热后着凉,没想到家里反而是身体强健的邢文易中了招。 邢文易被她沾着冷水的手猝不及防地贴住滚烫的额头,身体都忍不住颤了一下,他的确觉得身体好像有些异样,但觉得晚上喝一包冲剂也就能挺过去,没想到被邢玉知强迫着量了体温,发现已经快要三十八摄氏度。 他从医药箱里翻出退烧药吃了一颗,下午也不能再去验工,在玉知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躺回床上。他突如其来的虚弱让玉知觉得有点不适应,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家里没有退热贴,玉知想也是,以邢文易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细致地备下这种东西,只能用帕子吸凉水,拧到四分湿,敷在爸爸的额头上。 邢文易阖上的眼睛半睁开,看着有些无措的玉知,她正甩动着体温计,想让他再测一次。 “没事的,你离我远点,不要把感冒过给你。”邢文易接过体温计,上头还有小孩指尖的温热,并不冰凉。于是他又轻轻甩了一下,才伸进衣领、妥善夹住。玉知手里空了,顺带去把他额头上晃歪移位的毛巾敷正,手指碰到他冰凉潮湿的发尾,轻轻地拨开。 邢文易觉得眼皮重了,他这些年很少感冒,不习惯虚弱、被照顾、拖累旁人。他一直避免自己陷入这种处境。今时不同往日,大半年前一对父女还夹生不熟,一个闷棍一个刺头,现在竟然也能有些父慈女孝的样子,孩子小大人似的在床前侍疾,本该欣慰的;他却有些无所适从,只想逃开。 他眉心微蹙,分不清身体的不适和心理的别扭哪种更多,只对女儿微微摆了摆手:“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玉知却没立刻走开,她要守着邢文易把体温计拿出来。果不其然,他很快就睡了过去,根本没等到五分钟后。 她纠结了一会儿,稍稍扯开一点他的领口,伸手进去摸索,手下的皮肤烫得惊人,玉知小心翼翼地避免弄醒爸爸,手指碰到温度计的尾端,缓缓抽了出来。她动作很轻,但邢文易的皮肤居然比想象中敏感,被细窄的袖口蹭红一小片,红上加红,像过敏。 温度在短时间内没下降多少,玉知没打算看,也看不明白。她从小一感冒就必定烧得满身通红,常言道久病成良医,但一个小学生好不容易看懂了水银条,也搞不懂究竟什么时候该送医打针。总之邢文易要是到了半夜还烧,她就得找个大人来一起把他抬到医院去输点滴了。 她揭下湿帕子,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房间,让邢文易有个安静的休息环境。夜色渐渐黑下去,帕子换过两轮。玉知研究了一下,电饭锅煮出一锅白粥,掺两勺砂糖搅开,端到床前,把邢文易叫醒。 此情此景有点凄凉,联想到章正霖家的样子,虽然亦是单亲,但屋内温馨,充斥着人母的温情味道;反观此处,孤女鳏父,邢文易一病,她好像一叶孤舟在洋流中翻卷,举目无依。 邢文易眼睛好不容易睁开,看见玉知的脸笼在半片光下,巴掌大的脸上是满面愁容,他撑着身子,把枕头拉起来垫在腰后靠坐着,接过她手里的粥。 “你怎么会煮?”他还没开口先轻轻咳了一声,嗓子干得厉害,但不痛不痒。 “水放多一点,米少一点,按煮粥的键就行了。”玉知耷拉着脸:“你吃完再量一次体温,看要不要打吊针?” “我感觉已经降了。”邢文易没用勺,嘴唇挨着碗沿喝进薄粥,可能是闷出一身汗,既渴,胃里也真饿得慌张,三五口喝完一碗粥,加之他舌根发苦,甜粥咽下去倒是刚好压住。邢文易没想到自己病来如山倒,这阵子时常往工地跑,可能还是累着了,免疫力下降。 他重新量一次体温,已经降温不少,如果今夜不复烧,估计也就好了。他起床的时候还有点虚浮,撑着墙走到卫生间去把一身汗擦掉,边问玉知自己吃了没有。 玉知亦步亦趋地跟着,摇摇头:“还没有。” “我给你叫个饭。”邢文易说着拿手机打电话,让老板娘送一份牛肉盖饭,玉知问:“不是有粥吗?” “光粥喝了半夜饿,我病了能吃,你要吃饱。”邢文易衣服脱了半截才想起来把玉知往外赶,衣摆下沿又落回去,遮住一截微微汗湿的腰背:“出去,我擦一下汗。” 玉知忧心忡忡地替他把门合上,还隔着玻璃在外头问:“要不要我帮你?” 萝卜高一个人,能帮上什么。邢文易说不用,三两下擦干,套上干净的衣服。 他手机里还有几个未接电话,他一一回过去,站在窗边讲减排降耗的相关事宜。厂里现在的大事就是环保绩效提升,这事和创文创卫紧密挂钩,相关配套改造项目要即刻落地。他走到桌前翻动生态环境厅发下来的通知,心里却想着脚下的这一片沿河的老旧住宅。钢厂住宅区分三片,河边上这一块是非拆不可,还有一片居民区退休职工居多,要做外墙美化、加装外置电梯。 邢文易心里放心不下,决定周一去亲自去看一看改造项目。他头还有点昏昏沉沉,也要支着额头坐在桌前看生产单,审完以后把资料一一归档入册。冬天家里买了电视机以后,电视柜就不能供他放资料,现在用的是临时焊的一张不锈钢方桌。 玉知看着邢文易坐在桌前,上身慢慢伏下去,面颊贴着冰凉的钢面降温。她吃完最后几口饭,把锡箔碗摁瘪,凑过去把爸爸的身子拉起来:“去床上睡。” 邢文易脸贴在桌面上看着近在咫尺的玉知,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玉知被他看得不自在,拽人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下来了。 邢文易的嗓子有点含糊,低哑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玉知没反应过来,疑惑地嗯了一声,邢文易又说了一次,她才听清楚,他说“谢谢”和“对不起”。 她可以理解“谢谢”是什么,可是“对不起”又是什么呢? 邢文易却不解释,他起身去厨房舀了锅里剩的粥,站在料理台前一点不剩地喝完。他留给玉知的总是很少的话和很多的背影,玉知不明白,既然可以对着电话那头的领导下属滔滔不绝,为什么不愿意多和她说说话?她想听很多很多,就比如现在。 如果她再长大一些一定能明白成年人的想法,可此刻她毫无头绪。她冲着邢文易的背影,直接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没什么。”邢文易说完以后回头来看了她一眼,果然看到一脸不甘心、想刨根究底的表情。她皱着眉的样子尤其像他。 邢文易站在洗碗池前把碗洗干净,电饭煲煮过的内胆拿出来泡水。 “你四岁的时候病过一次,是支原体感染。” “那个时候我在湖北,你奶奶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你烧到四十度,上吐下泻,去妇幼检查结果又发现心脏有点问题,你还记得吧?” “嗯……” “我坐火车回来的时候,你打了阿奇霉素,已经退烧了,但是还要再开车带你到省里去做心脏检查。那个时候我还没买车,都是借的同事的车,住也是借住在朋友家里,和你奶奶带着你连做了好几天检查。一开始化验要抽血,针筒很粗,针头也是。” 邢文易低头用百洁布一点点擦拭手里的锅,他陷入回忆里,“我当时以为你会哭,因为所有抽血的小孩都在哭。你吓得脸都白了,护士说你手上的血管看不清,要从脚踝扎进去。” “我就抱着你坐着,护士给你绑皮筋、涂碘酒,你对我说,爸爸,没事,我不怕痛。” 那时候才四岁,四岁。 他说到这里,喉头有些堵涩,于是轻轻吞咽了一下:“之后你还要观察,要背着监测仪,那个仪器比你的背还宽……但是我不能陪着你,你说,爸爸你去忙吧,我可以。” 他的眼睛垂下去。回南天里,一滴水珠从窗玻璃滑落,隐入下沿,连带着他的心也徒然的、酸涩的空落。三岁看小十岁看老,邢玉知在胎里就是个善良的小孩,一切叛逆、犯浑,都只不过是一时的误入歧途,邢文易从没因为那一点小偷小摸就否定她的本性,全在他这个做家长的失职。 邢文易说:“我什么也没能给你,是不是?” 这就是“对不起”?玉知愣愣地站在那儿,就因为她小时候说过几句好话、今天照顾了他?邢玉知觉得这结论简直太过感性,那爸爸这些年熬死累活赚的、往爷奶家里送的钱呢?他为她买的东西、买的房呢?这要怎么算? 邢文易洗完了锅碗,擦干的手似乎想揉一揉她的脑袋,但停顿一下,最后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听见头顶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邢文易从她身边走过,却在擦肩时被拽住手臂,玉知的手有点凉,贴着他发热的肤表,竟然让小臂不禁一颤。刚出生时的挥臂、学步时的托付、幼童时的牵手拥抱……她的触碰总是让他感到紧张。他适应着自己的血脉至亲向他靠近的所有举措,尽管他想要逃离一切剖析真心的对白。 空气有两秒是凝滞的,邢玉知抬头,却也不敢直视邢文易的面庞,只盯着他前胸的第二颗扣子,就像早上量身高时那样。她突然发觉自己长高不少,在去年刚刚搬来时,她的视角还没有这么高,她觉得自己是一株草木,正拼命上窜,汲取所有力量去够着些什么—— “你不能这么想,你完全讲错了。没有你就没有我,你给了我一条命……还有一个家。” 玉知说:“你不能总是说丧气话,就没想过这样也很伤人。” _ 我的天呢,这还是小学生。 不过我小学脑子里已经很能琢磨了,不能看轻小孩。 最近半个月就是圣诞跨年之类的,感觉很平静,因为我基本没出门。跨年的时候出去一个人吃了顿饭,别人都是合家欢,我给我自己点了一桌子菜看起来热闹点不至于太可怜……(已打包食用光盘无浪费) 希望24年大家都健康快乐! 然后要讲一个比较那什么的话题.........就是我觉得看盗版的人是没资格来评判我什么的..........呃 我不太会为自己说话,写的东西也确实不怎么样,但我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人.....不喜欢还看是什么心态呢?不就是因为不要钱吗.....不管是在这里还是看盗文,骂一下也不要成本.....一整本几十万字看完了还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只会觉得很贱啊.........当然这个和冰箱制冷论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逼着谁写出篇更好的让我看看水准,就是觉得评论的时候措辞还是口下积德吧,推己及人。因为我真的会巡逻,看到心里也很不舒服。不喜欢就退出不要再看了。 反正我挺玻璃心,本来也没义务承担这些。我现实生活过得挺幸福的一个小女孩,惹到我相当于没惹!就只会拉黑。唉。这就是我真实想法,因为我真的不能做到很大度,我是个小心眼的人,sorry。 8 周末厂里相熟的司机开了货车来帮忙,隔壁的邻居也搭了把手,接力把打包好的箱子一个个从三楼搬下去。 东西其实不多了,邢文易之前自己开车陆陆续续搬了半个月。剩下的床桌一类的不带走,因为新家已经定制了配套的,唯独带走旧五斗柜,因为那是吴青茵的陪嫁之一,她从老家搬到教师公寓,又从教师公寓搬到钢厂宿舍,是有特殊意义的家具。 邢文易把柜子挪开,看见墙体已经有明显的色差,没被柜子盖住的周边已经被罩染上一层老化的泛黄,而因为回潮,柜子猪肝色的表漆已经斑驳开裂。他蹲下来看了一会儿,想着之后要把旧的坏漆打磨掉,再新涂一层,体体面面地搬进新家里,就像是带着青茵的一部分,让她也参与进去。 货车搬运只用了一个上午,后续只需要把各个包裹往对应的地方腾挪,这活邢文易都放心交给玉知和做开荒保洁的堂嫂,自己在楼下的车库里把柜子翻新。先用脱漆剂再上打磨机,目数逐渐增加,先去色后抛光。最后涂木蜡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站起身来腰背酸痛。 柜子刚上过油还得静置,邢文易把它留在车库里,撑着劳损的腰上电梯。他在反光里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一身灰屑,黑色的上衣已经拍不干净,扔到建筑工之间也毫不违和。 玉知已经从搬家的兴奋里过渡出来,收拾了一天屋子,疲惫不堪。她在卫生间归置东西,刚好拿出一瓶新洗手液,看见邢文易进来,顺手递给他:“洗手。” 邢文易甲缝里都是打磨后没擦干净的灰尘,也实在埋汰。他刚刚进来的时候看了看家里,基本已经收拾妥当,这里头少不了玉知的帮忙。外人来不一定知道他们的生活习惯,很多东西还得玉知来收,他边洗手边看她把没开封的香皂牙膏放进镜柜里码得整整齐齐,真心道:“你今天辛苦了。” “还好,大的东西都是伯娘收的。”玉知这下算是完成了所有任务,虚脱似的往邢文易身上挂靠,又改口:“累死我了……” “那你先洗澡,早点休息。”邢文易任她靠着,湿淋淋的手有点无处安放,只能在身体两侧抬着。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毛巾,一大一小两块,他把自己那块深蓝色的拽下来,旁边那块淡绿色的小毛巾也被刮下来,他眼疾手快接住两条毛巾,无可奈何地擦手:“起来,别赖着。” “你真小气,我给你做了一天的事!”玉知小声叫嚷,身子倒是站直,规规矩矩地往外走,又回过头来:“你自己收你的书和文件那些,我不知道都是什么,就没弄你的。” “好,我自己摆,摆完了我再来洗。” 邢文易把沾了灰的短袖脱掉扔进脏衣篮里,这衣服算是报废了,他想了想又捡起来卷了卷扔进垃圾桶。玉知从房间拿了换洗的衣服出来,刚好看见他光膀子,很自觉地不看他,眼神绕到脚上,抱着衣服做贼似的进了浴室,扒光了自己还在里面叫嚷:“哪边拐是热水啊?” “右边!”邢文易从衣柜里抽了两条干毛巾,打开一条门缝塞进去:“毛巾。” 玉知在内间被吓了一跳,险些和沾了水的猫一样飞起来,邢文易后知后觉:“我又看不到,省得等下你洗完了才发现没毛巾。” 他在书房把文件和书分门别类码进书架,又给电脑插好电源,看明天开会要用的报表和幻灯片。玉知洗完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看文件,全身就穿了一条运动短裤陷在靠椅里,玉知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来,有点紧张地对他说:“爸,完蛋了。” “什么?” “我裤子上有血,我还以为我要死了。”玉知另一只手还在身后捂着屁股:“这是不是来月经了!” “应该吧……”邢文易片刻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女孩初潮差不多是这个年龄,现在孩子生活条件好,激素摄入多了,提前一点也很正常吧? 他和玉知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用卫生巾垫着。”又起身抓了一件衣服套上,要出门去买。玉知在他身后紧张兮兮:“你知道要买什么样子的吗?” “我会问的。”邢文易边穿鞋边看向她:“你知道要用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玉知呀地一叹,半捂住脸。她用了几张卫生纸垫在裆里,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那你就在家等着。”邢文易回忆以前吴青茵在的时候,用的卫生巾就放在卫生间的柜子里,几种不同的大小。后来他自己去超市替她买过,日用的夜用的,五花八门,买日化用品的时候也总能看见货架,他并不是对此一窍不通。可是刚刚初潮的小学女生要用的是哪一种?是不是会更小一点?超市已经要打烊,他叫住一个售货员:“你好,我要给我女儿买卫生巾,她小学,刚刚来,要买哪一些?” 那阿姨惊讶地看他一眼:“爸爸来买呀?妈妈没有用剩的?”邢文易庆幸她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就开始推销,根本不在意答案。 白天用普通日用,晚上用加长夜用,快走的时候用护垫……这些他倒是知道,但没想到大姑娘和小女孩用的居然是同样的卫生巾,这就很不合理。身体的大小不一样,这垫着能服帖吗?邢文易挎着半篮子卫生巾去结账,顺便在旁边架子抽了一包软烟。 “给老婆买啊!”收银员把烟也扫上,可能是临近打烊,抢落摊菜的老年人也散场了,剩余一点精力可以松弛地扯点闲话。 邢文易把找零的硬币推给她,在旁边抓了两支真知棒:“小孩子用的。” “那你下次买长一点的,小妹子的量还要大一点,这种太薄了。” 邢文易点点头说谢谢,当务之急是先让玉知用上,之后再来挑更合适的。他提着大袋子往家里赶,真庆幸这小区出门就是个大超市,省了不少时间。 玉知拿了卫生巾就往厕所跑,又忘记拿干净内裤,邢文易索性耐着心教她怎么用,他也是在超市看陈列样品的时候理解的,那展示物上一摊蓝色水印,想看不见都难。但是玉知慌里慌张,她在他出门后又换了一次卫生纸,指缝里沾了血没洗干净,被他看到以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边洗手,边看他拆开一片贴在内裤上,侧边两小片折下去贴在裆底。 她接过来,把门关上,穿上爸爸已经给她垫好的干净内裤,一边隔着门问:“你怎么会用?” “看一眼就会了。”邢文易说:“你看看贴对位置没有,不要漏出来。” “可以可以,稳的。”玉知长舒一口气,迟来的羞窘还没来得及响应,邢文易就已经走去厨房煮糖水。红糖或许没用,但热水一定有效果。他煮了点酒糟冲蛋,加两勺红糖,给玉知补充一点热量,一碗热的喝下去肚子也舒服一点。 他手撑在桌子上,站着俯视玉知慢慢吹凉,一勺勺咽进嘴里。“……你今天太累了,喝完就刷牙去睡觉。” 他还是忍不住问:“肚子痛吗?” “一点点,还好吧。” 邢文易记得吴青茵头两天是痛得厉害的。要用热水袋敷肚子,有时甚至没精神去上班。就是那时候他才学会要煮红糖甜酒糟。因为看她做过,他愿意为妻子代劳。 “你妈妈以前痛起来,就要吃这个。” “妈妈?”玉知从他嘴里听到这个人,倒是始料未及。邢文易很少在她面前提及早逝的吴青茵,她心里最渴望的情感被不着痕迹地拨动一下,马上在心里由近及远激起涟漪。她被从壳里剥出来,突然又变得脆弱起来。妈妈? 她有记忆以来,似乎就没有把这个称呼叫出口过。吴青茵的墓地她去过三次,是和外婆那头的亲戚埋在一起的,太远了。她每次去都是沉默的,没有泪也没有恨,就像那土包里埋的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在心里把那个称呼拿出来叫一叫。可是她呼喊又有什么用呢?这声呼唤连接着阴阳两隔的对岸,从来没有回音。 “结婚以后,我们住到一起,我看见她在肚子痛的时候会这样煮一碗,喝下去,再躺在床上用热水袋捂着。” “她也会痛吗?” “会。”邢文易的手放在她的头顶,拇指轻轻摩挲小小的发旋。锅里剩余的红棕色的糖水还滚烫,热气蒸腾起来,让他眼前模糊。吴青茵走了快十年了,邢文易往回看,那时候他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吴青茵比他坚强,两个人在医院各个诊室部门辗转,像两只匆忙的蚂蚁,学会怎么挂号缴费,又要怎么用医疗保险。他和青茵在住院部和综合楼的拐角分开,走在昏暗的走廊里,明明患癌的不是他,却感觉到体内的生命正疾速流逝。 什么时候,他从扮演大人,变成了真正的大人?他在陪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甚至不如妻子坚强。他时常迷茫脆弱,而青茵坚韧不屈,是个真正的战士。 小铁锅的把手烫了他的手背一下,邢文易关掉阀门,也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一身是汗,脱了衣服扔进洗衣机,要去洗澡。 玉知睡主卧,里头有一个小卫生间,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安了一个小浴缸,不过过两年长高了估计就不能用了。 他说:“我在你房间里洗,顺便把浴缸给你擦了吧。” “你泡不进去吧……” “我不进浴缸,站在外面冲一下。”邢文易走进小浴室里,自己潦草地冲完澡,套上睡裤,给玉知擦干净新浴缸里的灰尘,顺便检查了一下单独的热水器。 折迭门被推开,玉知看见他赤裸的脊背上又冒汗,把一边的帕子啪地盖上去擦了擦。她问:“浴缸可以用了吗?” “等你来完月经再泡澡。”邢文易弓着腰擦干里头的水:“这几天自己注意卫生,卫生巾多换。” “哦……”玉知听他讲这些东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缩回床上躺着了。她占着这间主卧,房间大床也大,裹着被子滚了两圈,把自己滚成一个丝娃娃,露出乱茸茸的脑袋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邢文易。 “我明天要到省里去开会,你呆在家里,吃的都有,饿了就打电话让小刘阿姨接你去吃饭,或者你自己拿钱去。我晚上就回来了,最晚后天回来。”邢文易坐下来:“空调温度不要太低了,不要感冒。” 邢文易任职试用期还没过半,正是紧张的时候。邢志刚虽然已经卸甲归田,但干部大会以后内部声音不断,质疑邢文易依靠亲缘关系上位的的大有人在。他年轻、履历不算突出,只能说是稳扎稳打。而技术中心主任兼总经理的交接棒一旦落实下来,他就是掌舵千亿大船的船长之一。那时不仅钢铁,厂内的煤电经营也要插手,他能不能行,并不是集体决策开个会就说了算,还要看他做不做得出实绩。 如今两代钢铁人交接换血,大家都默认邢文易是要上位接班,邢志刚在任期间让宣钢扭亏为盈,环保治理也轰轰烈烈拉开帷幕。改革就是要伤筋动骨,可现在创文创卫一起来,改造工程油水丰厚,又是能铺路的好政绩,动心思的人就多了。 市里的常务会议商议妥当,由政府补贴一部分,厂里出资一部分,凑够一笔安置费分发给沿河片区内的职工家庭,风光带要建,立交桥要架,外墙改造也要改,桩桩件件都是流水的白银。高层内讧不断,谁没有私心,但是又有谁不怕麻烦、问责?最后这烫手山芋竟落到邢文易手上,成为他今后至少一年内最主要的工作任务,也不知道是一群老滑头暗中协商,还是另有助力。而他如今根基不稳,身边可用的人很少,凡事还要自己多走动。 第二天一早,邢文易提着公文包下楼,司机已经开了车在楼下等他,是厂里的公务奥迪,邢文易没坐后排,进副驾驶系安全带,秘书在一边祝贺他乔迁之喜,又说,没想到会买在这边,离单位远了点。 司机姓周,叫周阳。性格开朗大方,心细会来事,但又不过分油滑,之前没跟过别的领导,是邢志坚给他推荐的人。邢文易觉得这种性格的人呆在身边不错,必要的时候周阳就是他的耳朵,帮他打听风声、了解动向。 邢文易说:“小孩要读书,近。” “在一中啊。”周阳点了点头,又提起:“邢总,昨天下午出事了。” “什么?” “运冷轧钢卷的车碾到个三岁小孩……”周阳欲言又止:“这事本来也算不上咱们司机的过失,是家长没看,小孩自己冲到路中间,不正好是货车的盲区吗?哪里看得见那么点高。” “我知道这事。昨天赵总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交警队在处理,不是已经在谈赔偿了?” 邢文易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当然知道这对货运司机来讲是无妄之灾,怕是要坐两三年牢,而赔偿方面厂里肯定也要出一部分,那钱对于一个大厂来说算不上什么。他想的是那个孩子,可能自从自己带了小孩以后心越来越软,根本听不得这样的事情,忍不住想被撞的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办?他肯定是心痛得想一起死了算了。这想法一出来他自己有点吃惊,但是并不意外。 周阳要先搭着邢文易去厂里拿些材料,还要再捎上另一个副总经理,没想到开到厂门前几百米就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才和邢文易说到那家人对赔款并不满意,没想到此刻心里的不安就应验了。 厂门口的保安正在劝说坐在泊油路中间撒泼哀嚎的几个人,都是穿了麻衣来的,阵仗不一般,还有几个没穿麻衣但也是一伙的,应该就是旁的亲戚。 邢文易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周阳也有点紧张:“邢总,我们走东侧门进去吧?” 邢文易心里权衡一下,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他原本也不必把事揽到自己身上,但是他心里就是有一股冲动。况且这样闹,省里又正开着会,影响总是不好。 今天早上他起来时悄悄看了一眼,玉知还在睡,空调薄被让她踢得乱七八糟,纠缠成麻花,邢文易替她抖开盖好才出的门。他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是同一时刻,正有别的家庭在经历这样的丧子之痛,这太过割裂了。 “你和刘佳慧说一声,让她上午十点就去我家,看一下我女儿。” 周阳应了,他余光瞥向邢文易,只见他眼神深深,望着前头的一家人。有个年轻女人正靠在路边,神色恍惚,不哭也不吵,应该是孩子的妈妈。邢文易觉得这父母也算坚强,居然还能来跟着吵一吵、闹一闹,如果是吴青茵,怕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车子渐渐地靠近厂门,保安已经认出里面坐的是谁,却也没有喊他,想让他们低调地开进去,没想到这车居然在围观的人面前慢慢地靠边停下来,副驾驶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 正是上班高峰期,周围有很多驻足围观的职工,有人已经认出来,小声说:“是邢文易,邢总来了。” 那家人听见一个什么总,立刻站起来望向邢文易,冲他喊道:“你是当官的?压死人管不管!” “大家站到人行道上来吧。”邢文易站在路沿,声音不大,刚好够周围人听清楚:“孩子遭难,你们站在路中间也是一样的危险,他要是在,也看不得你们出事。” 年轻女人听了这句话,突然豆大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没多几秒就变成了嚎啕大哭。那家人互相搀扶着走到人行道上来,几个保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留了两个站在离邢文易不远的地方,另外几个回保安亭查进厂车辆了。 邢文易看着那个年轻的父亲,估计才二十几岁,脸上还有点没蜕完的青稚气。他想了想,还是以情动人:“我也有孩子,还在读小学。你们有什么诉求,和我讲讲吧,好不好?我能帮到你们解决的,一定会帮。” 小夫妻两个人已经不会讲话了,这时候应该是哥哥来出头:“钱赔的太少了。哪里会只有……” “钱的方面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这是依照法规来定的。司机赔偿一部分,厂里也要赔偿,我们出于人道主义会出孩子的丧葬费。” 他停顿了一下,向那对夫妻说:“你们想要的也不是这几万块钱,是孩子的命。但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是不可挽回的,我们都做了自己能做到的。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孩子入土为安,这样吧,”邢文易从包里翻了翻,拿出一张名片:“联系那个136的电话号码,是我私人的。现在天气热了,后事尽快办妥,你和孩子妈妈现在肯定是没有力气处理后事,我会找靠谱的人帮你们,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这是我个人以及宣钢,对你们表示哀悼和歉意。” 他这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末了微微鞠一躬,其间也没人插嘴,大概都是看他讲话靠谱,也知道胡闹下去占不到好。邢文易说得没错,孩子没了,各方都有过失,都做了该做的,事已至此。周阳站在车边看着人群渐渐散开,邢文易往他走过来。 “这就解决啦?”周阳有点惊讶,还不到十分钟。 “本来就没什么,只是争一口气,不甘心。”邢文易这次上了后座,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做父母的这时候哪里有心情闹?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是,要人还在,一千万也不换呐。听说昨天在交警队下跪,把他们队长都吓到了,可是大队长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断不了案……婆婆又骂儿媳妇没看住孩子......”周阳自己也刚有个女儿,他往后视镜里看一眼邢总:“邢哥,你刚刚也想着自己的孩子了吧?” 邢文易听到他话里称呼的变化,也无所谓。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轻轻一句话,周阳也跟着叹息。 - 久违了,这一章没什么内容! 按理来说邢文易做到这个职位要等到差不多40岁吧(顺风顺水的情况下),而且是可以当市长的。但是我不想写那么复杂,就让他在钢厂里干着,一切从简吧,基本乱写的。这就是主角光环。 好冷啊下雪了。不想动。不想学习。只想玩仓鼠。 9 yehua5.com 邢文易的车下了高速,刘佳慧也敲开了门。邢玉知从猫眼里看见熟悉的脸,打开门就甜甜地叫:“佳慧姐姐。” 刘佳慧是邢文易的文秘,平时帮忙润色通知之类的。她本来以为要出差,没料到邢文易这次开会只带周阳,丈夫都带着孩子回奶奶家了,专心领命过来帮领导干私事,心里其实有点得闲的窃喜。 玉知以前和她见过几次,还算熟。她找了双新拖鞋,又拿了纸杯倒凉茶。外头热得厉害,刘佳慧也不客气,接过杯子牛饮,擦擦嘴夸玉知懂事。边问:“你爸爸去开会,你一个人在家也行?” “当然可以了。”玉知把客厅的空调打开:“他在不在家都一样。” “呀,怎么这么说?”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xyushuw u.o ne “他本来在家的时候也少。”玉知已经吃过早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生性也不勤学,邢文易不在家看管,才不会写作业。只是下午还要去培训学校学新概念英语,此刻桌上摊着一个英语簿子,单词还只抄了三行。 刘佳慧心里把握了一下管教的尺度,商量着来:“你是不是还在写作业?先把作业写了吧。” 邢玉知在外人面前很乐意扮乖,立刻把电视一关做机械性的抄写。刘佳慧有个五岁的孩子,她坐在一边看邢玉知写作业,忍不住问:“这英语班学了有用没?” “有吧,我们老师还可以。”邢玉知一说到这个就头痛,单词卡片她还没背完,老师抓得严,下午要是听写不出来还要留堂,之前有一次听写从头到脚的人体部位,她死活想不起来脖子是什么,head往下接着就写arm,neck记漏了,留到吃晚饭还没回家。 刘佳慧说:“有小孩去没有?四五岁那种。” “也有。” 刘佳慧中午翻了翻厨房和冰箱,里头菜不够,她也不清楚玉知的忌口,就带着她去吃快餐,玩了一会儿再去上辅导班。 邢文易下午来了个电话。刘佳慧在看幼儿英语的宣传册子,看了一眼手机就接起来:“邢总。” “怎么样?”邢文易声音有点疲倦,刚刚下会到招待宾馆,晚上还有招待饭局推不掉,肯定是要觥筹交错到深夜,可他不想喝酒,只想快点回家。 “在上英语班。我在外面等她,下课了再送回去。”刘佳慧问:“您今天回得来吗?” “回不了,这边要搞招待。”邢文易摘了眼镜揉了一下山根,他有点轻度近视,会议室大了还是需要戴着才能看清所有,只是戴得时间长了就有点视疲劳,鼻托也压出浅痕,有点不舒服。 “我想也是,但是没带挡酒的人,怎么办?”刘佳慧咬了咬下唇,邢文易身边少一个照应的人,这时候应该要有个男秘书更好,毕竟周阳是司机,怎么可能上桌?邢文易一喝多就怕出事,他倒也不会在酒桌上说胡话,就怕一些涉及项目的问题会松动、模糊。 邢文易说:“没事,我这边还有张副总,我们两个相互照应一下,毕竟自家人。” 他有点厌倦这话题,转而问:“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带她吃了麦当劳。”刘佳慧差点没接住这个突然转向的对话,“胃口不小呢。对了,她晚上一个人在家可以吗?要不要我带到自己家里去?反正我老公这两天带着浩浩去他奶奶家了。” “无所谓,你问她想怎么样吧,按她想法来。”邢文易看了一眼表:“我先睡一下,要不然没精力支撑到晚上。” 邢文易晚上确实喝得有点醉,被周阳扶回来后往床上一倒,猛然压到什么,在被子里哎呦地叫了一身。一掀开,居然是个女的,只穿了一套香艳的三点式内衣。邢文易太阳穴都猛一跳,立刻打电话给周阳,让他折返回来,把那含苞待放的裸女用床单一包立刻架走,他并不是曾经没遇见过这种事,但习惯了片叶不沾身,洁身自好得很小众。 不同流合污有时候会不会变成一种错?邢文易打电话让人来换床单,没想到床单没送上来,警察倒是先来了。邢文易敞开门让他们搜,里头当然没人。邢文易状似无意地递烟,问:“同志,今天是扫黄?” “下头才抓了一屋子搞情色直播的。”一个年轻警察忍不住当漏勺,但没接他的烟:“顺便就都排查一下,好,没事了,打扰您休息了。” 这一层风风火火地查完,没想到真抓出一对,不是别人,正是副总张家隆,邢文易和他对上视线,看见他一脸难堪懊悔。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事有鬼,区别在于张副总没能坐怀不乱,裤子都是开的。 周阳半个小时以后气喘吁吁地从安全通道上来:“哥,运气真的好。” 邢文易打开烟盒抽了一支给周阳,两个人在窗边吸烟,居然有劫后余生之感。周阳机灵,没带那女的搭电梯而是从消防通道下楼,警察大概也没看监控,要不然邢文易也要被铐走。邢文易觉得这事情来得太巧合,明显就是有人要构陷。再说,这上头两层都是这次的参会人员,公安怎么会这时候来扫黄?精神文明建设也不能不挑时间场合,要知道里头还住着投资人,招商引资要是被搅黄,怕是纸包不住火,天一亮就要上达天听。 周阳把烟在烟灰缸里轻轻摁掉:“好像是有人举报色情直播,这会不会是有人……?” 邢文易不置可否,他心里大概也知道是谁要害人,只是这样的哑巴亏不能搬到明面上讲。他让周阳去休息,自己找了找关系,打了电话给辖区的派出所、公安分局,商量着低调处理,这事说起来也龌龊,千万不要影响扩大化。 身心俱疲地往床上一倒,床单还没换,上头有陌生的香水味,他很不喜欢。这时手机又响了,他以为是公安或者厂内其他高层,接起来才发现是家里打来的。 “爸爸,你在干嘛?”玉知带着笑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听得他郁结顿消,全然放松柔软下来。 “我刚刚吃完饭,才到酒店休息,你呢?在干什么?” “在看电视,等下就睡觉了。”玉知从冰箱里拆出一杯桑葚酸奶,咬开封口、把盖舔掉:“今天佳慧姐带我去吃了麦当劳,晚上在永和豆浆吃的。” “吃了什么?” “冰镇甜豆浆,还有凉菜、包子什么的。”玉知眼睛盯着电视机:“那你吃酒,菜好吃吗?” “一般般吧,没吃多少。”邢文易把眼镜抛到一边,闭着眼睛说:“我等下再下去吃点别的。” “好吧,那你吃饱了再睡。” “好,你也早点睡,要刷牙。” 玉知挂掉电话接着看电视,她觉得邢文易声音听起来特别累,也不多聊了。 晚上她一个人待在家里还是有点害怕,不仅留了玄关的灯,自己的房间也亮着台灯,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可就是睡不着。她看了看手机,已经十点半了,登录QQ却发现章正霖在线。 小玉:你没睡?/疑问 007:no 几乎是秒回。邢玉知翻了个身,趴着和他聊天:“我爸出差,家里没人。” 007:你怕? 小玉:有点。 她又问:“你要不要来我家玩?还是我明天去找你玩?” 007:我来吧,我还没去过你家 玉知把地址发给他,她搬家以后就离章正霖家近了,搭车就三站路,也很容易找。和朋友约好明天上午十点见,心里踏实不少,鬼也不怕了,睡得四仰八叉。 章正霖提前了一点到,等了一会儿才看见玉知从小区里往门口走,脚步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直到抬眼看见树荫下的章正霖才心虚地快走两步:“这里!” 章正霖额角豆大的汗往下巴滑,玉知看他热得不行,在商店里买了一瓶冰可乐,没想到他在后头幽幽道:“芬达。” “请你喝还挑嘴。”玉知翻他一个白眼,换了一罐芬达,自己拿一罐七喜,两个人咬着吸管往家走,一路上还得小心翼翼踩着树荫,不愿意让太阳照到一点。 章正霖没话找话问:“到你家玩什么?” “电脑?我爸的台式你不能动,那是他上班用的,我们可以用笔记本玩。” 玉知摁开指纹锁,有些郁闷地想,这两天都接待了两个人了,次次都要找新拖鞋。邢文易的拖鞋大得像条船,可是玉知的鞋又小了,章正霖只得趿拉着叔叔的大拖鞋。 玉知拿了一片湿巾给他擦汗,她今天早上自作主张从柜子里拿了一床凉席拖到客厅里,铺在地上,这样就可以和章正霖坐在地上搞“空调房野餐”,章正霖也不是空手来的,他提了半边西瓜、两桶薯片,两个人先看了一会儿仓鼠,再坐在地上看着电视分食西瓜、拿出电脑玩了一会儿小游戏。 章正霖刚开始孩哼哼唧唧地说这些游戏太幼稚,最后玩涂指甲油小游戏玩得津津有味,玉知挤都挤不开他,有些怄气:“这么喜欢涂指甲油,你帮我涂一个吧!” “可以啊,你有没有?”章正霖玩得投入,没想到玉知真从房间里拿出一瓶淡粉色带闪粉的指甲油,是她昨天新买的。 章正霖自以为玩游戏操作得不错,上手也能成功,没想到给玉知涂第一个大拇指就涂出去,只能拿纸巾擦掉重来。玉知嫌他技术不行,两个人攀比起来,玉知扯过他的手开始涂:“我给你展示真正的技术!” 章正霖都要尖叫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涂粉色的指甲油! 两个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胡闹了大半个小时。邢文易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指甲油味道,稍稍皱了皱眉,进了门才看到一地狼藉和……一个陌生的小男孩。 他心里清楚这就是玉知的同桌好友章正霖,此刻章正霖站起来看似落落大方实则慌乱非常地叫他:“叔叔好!我是章正霖,是邢玉知的同桌。” 邢文易在地上柜子里都没见拖鞋,赤脚走进来才发现那鞋子正散在地上的凉席边。再一看,怎么两个孩子手上、脚上都涂了指甲油? 邢文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猛跳,那头张家隆还在派出所里拘着,这头的熊孩子也不省心。他忍不住问:“你们……怎么都涂指甲油了?” “比谁技术好。”玉知扁嘴,那不就是涂完手了又涂脚,四十个指甲盖子涂完了还难分伯仲,她甚至连邢文易的手都想涂满,但她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到如此程度,表情悻悻的。 邢文易其实不太放心她把男同学弄到家里来独处一室,不过这时候也不好开口,只能客客气气地做东道主家长,问:“你们两个还没吃中饭?想吃什么?” 天气热,玉知哪儿也不想去,说:“我想喝冰豆浆,但是不想出门,可不可以送过来?” 邢文易:“没有电话,这样吧,我叫一个粤华餐厅的外送好不好?正霖你吃不吃广东菜?” 章正霖对菜系没什么概念,说都可以,叔叔我随便吃点就行,不要破费。这话讲得很是客气,他在邢玉知面前作威作福,可不敢对人家爸爸乱讲话,况且他觉得邢文易身上有种很强的……用最近在网络小说里看到的词就是……“威压”,很厉害的感觉,他调皮不起来。 邢玉知对着他挤眉弄眼,她倚仗家长的势头,就像是仗势的小猫似的昂头摆尾,章正霖觉得她好笑又可爱。 邢文易三十生日在粤华做东请过客,那餐厅里有品茗室、棋牌包间,应酬聚会都很合适,他也算老客,对菜品比较了解。他问了章正霖有没有什么忌口和不爱吃的,就打电话给餐厅点了个粥煲,还有几种小点,小孩都喜欢吃这些五花八门的。 他不想让章正霖觉得大人在场就拘束尴尬,自己进了书房和上门,电脑语音开了个短会,主要还是商讨这次的风波要怎么大事化无。 外头章正霖忍不住对玉知说:“你爸看上去真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玉知觉得他今天很难看,因为要去开会,穿得很老成,邢文易还是穿衬衫或者普通的短袖比较好,这种正式一点的短袖衬衫或者Polo衫,真是官味十足,辈分都要翻一番。 章正霖斟酌着用词:“看上去事业有成。” “还可以吧,反正挺忙的。”玉知抽了一片薯片扔进嘴里嚼嚼,又回头问章正霖:“你妈妈忙不忙?” “还好吧,没事做的时候挺清闲的,还可以早点回来,反正她只要往前走一栋楼就到办公室了,很方便的。” “你妈妈,”玉知的手轻轻往掌心里蜷缩,她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变成离章正霖不近不远的一小团,她好像没有停顿多久,就问出了那个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她对你是不是很好?” 不小心落水那次后,邢玉知又去过一次章正霖的家,不过是周末和朋友一起去玩的。到他家的时候,是他妈妈开的门,笑眯眯的很和善的样子,玉知和王怡婷跟在陈晨后面叫她“孙阿姨”,桌上摆着切好了的果盘、零食,玉知把蜜瓜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偷偷看孙阿姨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看两秒,眼睛又低下去,不敢再看。 玉知的视线落在薯片包装上,没在看他。她好像一下变得很遥远,让章正霖觉得陌生、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时他听见邢文易在房里发出的声音,是餐厅给他打电话,好像是点心没有了要更换一下样式,章正霖双手撑着地往玉知靠得更近了点,他总喜欢这样,用有一点点仰视的角度去看邢玉知,又悄悄话似的:“就像你爸爸对你一样好。” 他大条的神经偶尔也能电光火石似的细腻一回,这句话把邢玉知安慰到,她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就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章正霖吃完午饭呆到下午两点,他晚上还要去外婆家就不多久留,玉知顶着太阳送他到小区门口。 走出一段回头看,梧桐树下已经空空荡荡,章正霖心里又有点难言的失落。他竟隐隐地在期待回头能看见她目送他……他脚猛一踢路上的小石子,看见手脚上的粉色指甲油又哭笑不得。 邢文易本来不想扫了孩子的兴致,但等玉知送走章正霖还是忍不住说:“下次请同学来,要等我在家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哪天在家。”玉知的话听起来有点冷冷的,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显然不想和他继续交流下去。 邢文易有点莫名其妙,刚刚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有什么意见?嫌他陪得太少了?他跟着走进去,其实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又全揽在自己身上,这会儿只想休息。但是他不想对孩子冷处理,让情绪问题发酵。 “是不是我太忙了,你不高兴了?”邢文易挨着她坐在床边,玉知把脸别过去不想看他。 她是很不满意爸爸不经常在家,昨天刘文慧带着她,人家对她亲热一点都是客套,转头给自己的小孩打电话流露出来的才是真母爱。玉知看到她给儿子打电话的神情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她面对这样的成年女性总是不自觉的亲近讨好,刘文慧带着她玩了一天,她还沉浸在开心里,好像突然一个梦醒了,她只是借了别人的妈妈,分到了一点点眼光。 昨天晚上她怕鬼,和朋友聊了一会儿天才敢开着灯睡觉,梦里乱七八糟,可能是受到白天的影响,她好像梦见有个女人带着她出去玩,接她下补习班,脸是模糊的,怎么也看不清。她的灵魂被困在梦的躯壳里,拍打着囚笼怎么也叫不出那一声“妈妈”,她追着梦的残影,醒来一枕头都是泪,她在大口喘息,跑下床去翻柜子里妈妈的旧照片。那还是她出生前,吴青茵在海南旅游留下的纪念照片,被做成一个怀表式样的挂件,已经有点模糊了。 她擦干眼泪去接章正霖,章正霖提来的西瓜薯片都是受他妈妈的指点,上别人家不能空手。 邢玉知坐在床边越想越难受气闷,眼泪突然就啪地一滴顺着下巴砸在腿上,邢文易束手无策,把她揽着抱进怀里,任她哭得越来越大声,只是一下下顺着她的背,他不想逼问了。 到最后断断续续的字凑成一句话,他听出来玉知是说,想妈妈了。 邢文易一咬牙,明天还有半天假,厂里鸡毛蒜皮一地,他还是说:“明天带你去外公家看他,好不好?” 吴青茵的父亲吴常松虽然多年缠绵病榻,但走在前头的反倒是一直硬朗的邢家老两口。吴常松在邢志坚追悼会大喊报应,他恨毒了邢家,对这个孙女却依然很牵挂,总从南桥邮寄特产送给玉知,比如她喜欢吃的橙子糖、肉丸子。 玉知哭了一会儿累了,抬起脑袋才看见邢文易的衬衫上全是眼泪鼻涕。她扯了纸擦了两下,也不再“懂事”地推脱邢文易递过来的选项。她想妈妈了,想外公了,但是眼前这个人呢?他好像根本不能为了她改变什么,以前是现在也是。她想要的关心、陪伴是不可兼得的奢望。 “那你就不用陪我吗?” 邢文易的手掌搭在她的头顶上,他居然无法给出一个回答——既然知道无法兑现,那么虚假的承诺也失去了价值。 他不知道玉知用了多大的勇气来问出那个问题,却知道自己的懦弱与胆怯。他的沉默不再是惯用的保护色,反成了一种难堪。 玉知就连晚饭也不想吃,推开他钻进被子里蒙住头。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后才起身,为她合上房门。 邢文易走到阳台去,打火机里没油了,咔了几次才把烟点着。他站在窗边把烟往外呼,抽了两口又掐掉。手机接到一条信息,是销售打过来的。 这套房子刚刚办好,那头省城就传来风声,限购政策预计年底就要开始施行。他打算在江州再买一套,前阵子开会已经去看过房,熟人介绍的楼盘,说等到小区外新的地铁线路一通,附近商圈发育起来,就很有升值空间。他心里价格是四百万以下,总不能把这些年的存款、父母的遗产都投进房里,他对投资的态度始终保守,股票也买得不多。 传统观念里的父爱常被塑造成无声模式,或许是为了混淆有与无。邢文易在存钱、买房的时候,却真没为自己考虑多少,心里总是无意识把孩子的需求往前放。等到玉知读完初中,如果成绩理想,最好是能在省里的重点高中读,不要留在小地方,邢文易自己吃过教育资源不平衡的亏,就不愿意让孩子再走一次弯路。 他过了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拨通岳父的电话,等了很久才接通。那头的声音还算精神,问什么事。 邢文易还是客客气气叫他“爸爸”,又说:“明天我开车带小玉过来。” “住多久?” “看她吧,都可以。” “好。”那头电话挂断,邢文易听出来吴常松还是高兴的,心里又松了松。可是玉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到晚上也没出来,他想着明天一早还要开车到南桥去,还是打开了她的房门。玉知已经醒了,缩在床左边。 “起来吧,外面煮了粥,吃完收好暑假作业,明天到外公家去。” 玉知一骨碌爬起来,开口居然先问:“那英语班呢?” “下次课是下个星期三吧。”邢文易脑子里算了一下:“请一次假,到星期六我再接你回来。” 玉知哦了一声,手指抓了几下睡乱的、重新剪短的头发,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来:“爸。” 邢文易看着她。 “我刚刚……”她似乎觉得这话有点难说出口,好久才说完:“我没怨你。” “怨也是应该的。”邢文易从她身边走出去,到厨房盛了碗粥,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碟酸豆角,从瓶子里夹出一块红油腐乳,这两样都是玉知喜欢吃的。玉知跟在他身后,接过那碟小菜放在餐桌上。大理石餐桌和瓷盘轻轻碰着响了一声,她却觉得被这声音惊了一跳。 不知为何,她在面对邢文易的时候总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以前她可能是怕父亲、怕一个成年男性在家庭里的权威,可是最近她才意识到,这种小心并不是她面对爷爷时的那一种。她不害怕他生气,而是害怕他难过。 就像她思念亲人,难道爸爸就不想吗?他身边一个至亲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还很幼稚的小女孩。她总觉得邢文易很孤独。 在她说了那样的话以后,难道爸爸的心里会好过吗? 她对他说了伤心的话,可是邢文易还是叫她来吃饭。她很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心里一发酸,眼泪又滴进粥里。 “吃饭的时候不要哭,不要用眼泪拌饭。” 邢文易手边没有餐巾纸,蹲下来用手给她擦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做父亲是很失职的,因为女儿总是在哭,一哭就止不住。他自己小时候从没这样哭过,大概前半生的眼泪都被她继承去了。 玉知一点也没错,因为她总算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在这之前其实谁也没直白说出来过。孩子都是讨债鬼。他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偿还她的眼泪,用更多的付出来填补前十年的亏欠。 邢文易的手指轻轻擦过玉知发红的眼角,对她说:“以前爸爸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忙,因为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在哪个位置,就要做好该做的事。但是现在突然发现,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你妈妈……我经常想,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你奶奶死了以后,我才知道很多事情,当时我好气啊,和你爷爷大吵一架,说要带你去改姓,让你跟你妈妈姓吴。” “我打电话告诉你外公,你外公从南桥坐火车过来用拐杖打我、说我是个混账,邢家一屋子都是……”邢文易也觉得自己讲话颠三倒四,他手里轻轻握着玉知的手无意识摩挲:“他说我,人活着不知道为她撑腰,到了只有这个女儿的时候还不上心。改姓?作秀给谁看?” “你外公说了,就是要你跟我姓,让我这看见这个姓就想起欠他们的债要一辈子来还,要把你当成顶梁柱一样全心全意养大。爸爸欠你妈妈很多,欠你很多……这么多年赚回来的钱,买了这一套房子,爸爸再在江州给你买一套。等你高中了还可以去江州读书,而且房子越来越贵,也是给你以后的保障。” 玉知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她的眼泪落在邢文易颈侧,顺着皮肤滑进领子里。她说:“我不要……房子,都没事。” 邢文易拍抚着她的背:“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我想让你过得更好。人到这个位置上已经不能回头,我宁愿多挣一点东西给你傍身。” 他的下巴搁在玉知窄窄的肩上,轻轻的,一点压力也不想施加:“爸爸愿意给你。” _ 字超级多但是我不想分章节了,我也不想修改,我好累,谢谢评论区一直等更新的宝贝 (爱上一个不更新的人.jpg) 邢总的老本都扔给不动产了,他甚至都没想过给自己换辆车,我笑死。不过厂里有车,无所谓。 接下来写初中!然后高中!就可以住更大的!大房子了! 哎你说这个小孩没爹可以没妈真的不行。玉知的思母之情将w1反复碾压,居然让w1变成了一枚美味松软的鳏父。 最近太冷了,一直是冻雨,隔壁那栋收养的怀孕流浪狗生了3只小狗,我转头发现我们家投喂的小金居然也怀了……天杀的到底是…… 现在也没有办法,肚子已经超级大了,估摸着一周内必生。可能是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她以前戒心很重,但现在已经愿意睡在我车库里,希望她能在车库里把孩子生下来……我已经准备好奶瓶什么的,不会让小狗冻着饿着。 年末了真是截稿地狱,我快死了。 以及我的毕业论文一笔未动,我又死了。 10 玉知在外公家小住一周又被邢文易开车接回,暑假已至尾声,接下来的六年级也从指缝迅速溜走,往回看不过是在各个补习班之间连轴转,玉知还从没尝试过同时上这么多培训,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每日回家累到倒床就睡,邢文易在她床边默默看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替她退掉一门写作课。 玉知到六年下期去参加实验中学的秘考,那考试的确隐秘,考场设在一个培训机构的二楼,小门狭窄,往上的楼道里水泄不通,全挤满了学生家长,大家在楼道里填表、缴纳一百元考试费用,她和章正霖两人从窄窄的楼道上去,相互看一眼就匆匆各进考场,在窄而破旧的小桌前做一张奥数试题。 这房间里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只有十几个学生翻动纸张、演算的声音。玉知挨着内侧的墙,眼睛却忍不住往窗外看去,窗外是蓊蓊郁郁的梧桐,在六月的阳光下挥舞着淡金色的光影,还有连绵不绝的蝉鸣…… 她的笔逐渐慢下来,心想,这考试有什么必要?明明爸爸已经为了她读书方便买了一中附近的房子,明明她更喜欢一中的校服,为什么非得来参加这场考试?考上了实验中学,她就得寄宿,回不了家了。 玉知的卷子交上去,半张都是空白,章正霖在楼道口等她,他似乎答得很好,而玉知提起作答情况只是笑一笑,神情有点无所谓。两周后成绩发下来,玉知只得30分,排在倒数第二;而章正霖也只有60分,均未入选。 章正霖的妈妈孙阿姨跑去问招生组,她绝不相信数学成绩一向出类拔萃的儿子会只摸到及格线,对方却在电话里含含糊糊,拒绝她的查卷验分要求。外行得事后才知道,原来这测验别有洞天,考前还有个要价八千元的培训班算是敲门砖,如非成绩优异又参与培训,纵使天高的分也别想鲤鱼跃龙门。 邢文易接到玉知的成绩通知电话,没有不满也没有生气,只是听到三十分的时候眉尾微动,表情仍是淡淡的。他挂了电话转头问:“你是不是没做完?” “没做完,但是做完也没用。” “怎么说?” “我不想去,而且我没报那个八千块的培训班,实验不会让我进的。” 邢文易顺便删去几条垃圾短信,顺口问:“之前不是问过你要不要报名?” “懒得弄啦。”玉知拖长尾音:“都买好房子了,走路十分钟就到一中了,我又不想去实验住宿。” 邢文易倒也没说她什么,本来他也只是让玉知去考着玩玩,没进也没事。正因如此,他也没让学校那边知道玉知是自己的孩子,要不然他不开口,很多事也会顺风顺水。他不愿意那样,在他看来,孩子有多大的能耐就呆在多大的地方,两所学校教学质量差异没那么大,他也不想让女儿在初中就过早地寄宿,学校的环境怎么也比不上家里。 另一方面,江州的房子已经装好,他打算趁着暑假带着玉知去住一阵子,如果她愿意可以去上一个小升初的衔接班。只要初中成绩不错,拿到学校的合作推荐名额,自然会有省重点中学的招生办投来橄榄枝。 邢文易替孩子细细考量了一番前途,觉得还算光明,于是放下心来,这三十分考试成绩的事立刻就抛之脑后了。 邢玉知却有些担心章正霖,周一去拍毕业照,她和王怡婷算是女生里高挑的,被分到后排和男生一起站,王怡婷站在右边,章正霖就自觉挨着站到她左手边来。前头还在调整队形,邢玉知悄声问他:“你那考试,到底怎么回事?还能进实验吗?” “我觉得我进个火箭班都绰绰有余,那题是真简单,就是他们捣鬼。”章正霖小小翻了个白眼,语调有些轻蔑:“我妈一开始闹着要验分,后来就说能不能再送个红包托关系让我进去,也不成。现在被整恶心了,说干脆让我去读一中算了。” 上周验完户口本和房产证,大约这两天各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要下来了。玉知对什么实验、火箭一概不感兴趣,又想不出到底是应该安慰他还是帮着痛骂暗箱操作,她说:“也挺好的,我们这几个,”她手一比划,示意她自己、章正霖、王怡婷、陈晨,还有后排几个章正霖平时玩得不错的男生,“我们都是读一中,都不分开。” “那肯定。”章正霖听到她的话笑了。他这一学年个子长得飞快,已经比玉知高出不少,因此视线是往下的,一笑起来酒窝深深、睫毛微颤,秀气里又透露出一丝少年的俊朗,玉知让他这一笑晃了眼睛,竟然有点不敢看。 章正霖没察觉到玉知一瞬的别扭,低声说:“朝我挨近一点。” 玉知以为是队形的要求,没想到章正霖在众人紧紧挨着、没人注意的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玉知想挣脱又挣不开,这时摄影师已经在喊口号,她只能一边露出一个虚假的笑一边抠章正霖的手心,没想到这人油盐不进,反倒是抓得更紧。玉知笑得愈发僵硬,就这样拍下了毕业照片,估计比鬼还难看。 邢玉知心里怄得慌,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两个人到放学分道扬镳都没说一句话。毕业照片是在之后邮寄到各人家里,这次放学就是散伙了。她心里忍不住想,他真不打算解释刚刚的牵手? 章正霖被男生们簇拥着去林业局打篮球,他走在前面,白色的短袖被阳光照得有点透,玉知好像能看清楚那衣服底下细细的腰。他手里抓着的篮球被塞给别人,随后像两人刚做同桌时那样,转身向她跑来。 “……你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邢玉知这话讲得近乎咬牙切齿,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还是烫的,不知道是羞是恼,太阳穴连着耳朵后脖子一块燥热,特别是耳尖,红得快滴血。她想不清楚章正霖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他不是在捉弄她,而是真的、真的…… 真的喜欢她?邢玉知其实不希望他说出来,她觉得万分尴尬与不适,小学生班级中出现“情投意合”的“情侣”并不罕见,这一年来随着两个人越来越形影不离,班上时有起哄调侃,可是玉知却不想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从未承认过她“喜欢”章正霖。 很多时候,章正霖对她的重要性甚至超越王怡婷,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可以一起学习、玩游戏、互相发短信直到深夜,玉知甚至向他展露过自己的脆弱,她那么羡慕章正霖有一个爱他的妈妈。 如果这种关系被打破,如果她觉得尴尬,如果他们渐行渐远了呢?她不想承受这种后果,至少现阶段不想,在她交到更好的朋友之前不行。她不敢想,也不想再回归孤独。 章正霖走在她身边,两个人穿过人工湖和青草地,植物在太阳的照射下蒸腾出一股略带泥腥的香味,下午四点的太阳晒得人迷糊又黏腻,他的心也像一滩纠结的烂泥。 沉默了好久,他才说:“其实你知道,我也知道。” 玉知的左手背在身后,刚刚章正霖牵过的就是这一边,她的掌心潮湿,明明不是汗手也紧张出了湿意,章正霖牵过她的手腕,在她的手心放上一颗糖。 二十九度,那颗糖有点融化的迹象。玉知揭开透明的糖纸,放进嘴里的时候还在担心如果手抖糖掉了怎么办,但是并没有。微融的糖表面是浆质的,玉知等它在口腔里慢慢褪去那层化开的软浆,露出里面仍然坚硬的那部分。 她不想随波逐流、尊重气氛地给出什么回复,而是直截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章正霖听了她这句话,反倒是轻松了。他说:“我知道。”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一个小学生,自以为是地在追寻什么爱情呢?他知道自己对玉知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友谊,但是退回去一些更让他安心,因为他突然发觉向前一步不会离她更近而是把她彻底推开,于是他也只能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章正霖陪邢玉知走到车站,对她说:“开学见。”又目送公交车开走。此刻一阵风吹过来,他居然感到一丝凉意,一摸才知道,短短几百米,后背几乎全湿透了。 玉知魂不守舍地飘回家中,开门一眼就看见在客厅里的爸爸。屋里已经开了空调,邢文易坐在客厅里看文件,核算夏季的高温补贴物资,过几天气温突破三十度,人丹、藿香正气水、冷饮券就要发放到位了,尤其是在室外作业的工人还有额外的高温津贴,各厂区也要设置补给冷饮的冷柜冰箱。这其中的每一笔都要细细验过,钱总是要花在刀刃上。 他知道玉知今天放学就是小学毕业,但她很固执地叫他不要接她放学。他请的半天假没派上任何用场。 邢文易看着她在玄关脱下凉鞋,面上神情有点郁郁,于是问:“今天在学校干了什么?” “拍了毕业照,然后大家给老师送了礼物,老师讲了话。” 玉知把一些有趣的事复述给他听,邢文易摘了眼镜合上文件听她说话。玉知往沙发上一躺,怎么都挪不舒服,挪腾几次把脑袋枕着爸爸的大腿,总算得劲了。 她讲到同学分食奶油蛋糕时神采奕奕,讲起老师同学合唱《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又忍不住流泪。邢文易的手掌轻轻贴在她的头上,他听着她的碎碎念,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发顶,让她感到一丝安定。 “爸爸。”她的眼角贴着邢文易的裤子,那里被她的眼泪沁湿,几滴眼泪的痕迹晕开一小片。“我不是小学生了。”她说。 “马上就读初中了,是不是?心里会很不安吗?” “有一点。”玉知似是烦闷地翻了个身,面朝着邢文易的腰间。她把自己的脸贴近他,埋进他的衣服里,想掩盖住自己的表情、不被看见。她没头没尾地说:“我好像处理不好很多事,可能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可能吧。”邢文易轻轻哼着那首歌,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七月,邢文易带着邢玉知前往江州。邢文易要出门谈生意、维护客户,玉知呆在江州的新房子里熟悉环境。这房子买得很大,玉知觉得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太空了,虽然不是跃层,但复式结构也让她觉得很新奇,这套房子装修完全是邢文易过目,她从没来看过,但也满意得不得了。 邢玉知跟在邢文易身后问他花了多少钱,爸爸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啊?邢文易让她缠得没办法,他既不想让玉知觉得家里穷又不想让小孩过早知道家底,只含糊地说他有奖金和股权,正式任职之后年底拿到的钱比较多。坐在家里顺便把玉知初一的零花钱升了档,从暑假就开始每月发一千五,午餐餐费包含在里面,让她自己去计算开支。 小区里有个业主用的露天泳池,玉知等了两天才等到物业清理干净、投入使用,但大概是天气太热,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小孩下去玩水。 玉知趁着中午发消息给爸爸,让他回家时帮他带一套泳衣,邢文易回复她说把握不好尺寸,等他带着去店里试。 这一等就是三天。 邢文易结束工作后终于得空,带着女儿去商场的运动器材店挑泳衣,玉知一开始挑了一件背后有绑带的,款式漂亮却实在勒得慌,她换完有点不好意思,披着毛巾从试衣间的隔帘里探出头来张望,恰逢游泳旺季,晚上店里试衣的人也很多,店员分身乏术,根本找不着。她看着不远处等候的邢文易,小声叫他:“爸爸过来!” 邢文易走过去:“怎么了?穿不上?” 玉知面皮有点泛红,说实话这事她也不想让邢文易来,但是眼下也找不到人帮忙。她把邢文易拉进试衣间里,扯下披着的大毛巾:“我绑不到后面的带子,你帮我打个蝴蝶结。” 邢文易的视线里是一片白的、薄薄的背。来江州前才量过,玉知这时候身高已经有一米六二。他心里有种淡淡的不自在,总觉得她看上去已经是个大姑娘,已经到了该让父亲避嫌的时候。但是另一方面她年纪又还小,又是单亲家庭,养育的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有些事又避无可避,不仅仅是眼下这一件事。 他一边帮她把绳子穿过孔位、在衣领后头打上蝴蝶结,一面又微妙地避开触碰到她的皮肤,玉知踏着拖鞋走出试衣间到外面的大镜子照了照,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披着大毛巾重新去拿了一件普通的藏青色连体泳衣。 这回让她找到一个女店员,让人家进去帮她把结解开、绳子拆散,她重新试了另一件,出来以后觉得自在多了,于是换回常服,准备拿着藏青色的那一件去结账。邢文易随意拿了一条黑色泳裤,帮玉知挑了泳镜、泳帽,低头却看见她把藏青色的连体泳衣塞进购物篮,普普通通一小团。邢文易手拨弄一下,问:“你刚刚试的那件呢?” “那一件穿起来不太方便。”玉知心里其实也有点不自在,刚刚让爸爸帮她弄后背的绑带,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好像爸爸的态度也不是很自然。她心里其实挺喜欢那件泳裙的图案,大朵的黄色的花很漂亮,看上去很有海岛风情。她有点想去海边,但是邢文易是抽不出时间陪她去玩的。 “去拿着那一件吧。一起买了。”邢文易停顿一下,他其实隐隐约约也能感觉到为什么玉知不要那一件了。那件她穿起来很好看很漂亮,为什么不呢?她明明也更喜欢那一件,小孩子喜欢鲜亮一点的也是常情,一点点外因的不方便就要让她去迁就那个七十分的选项吗? 邢文易陪她找到那件泳裙,替她找到码数拿下来。玉知喜笑颜开,又开开心心试邢文易给她拿的泳镜。她透过没撕膜有点模糊的粉色镜片去看镜子里映出的邢文易,他正在用手指拨过一排男式泳镜,应该是自己也想拿一副。 玉知说不上来自己是在因为什么开心,她的开心好像是成倍迭加起来的,她知道不仅仅是因为那件泳衣。是因为她的需求、她的迁就被注意到了吗?邢文易甚至不需要她做选择题,他把藏青色的那一件也留下了,如果她自己一个人去玩,想轻轻松松不用系带子,也可以穿那一件。 结完账以后邢文易带着她买了一盒冰淇淋,他开车回去的路上玉知就坐在副驾驶用勺子挖冰。玉知刚刚拿了两个勺子,她拿了个新的挖一勺递到邢文易嘴边,他很有原则地说:“开车不能吃东西。”但还是张嘴接下了。香芋味的,对他来说有点太甜,但是邢文易觉得和孩子一起吃点甜的也挺好,这几天都在外面谈金属价格,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有时间陪陪她,他知道玉知一直很想去下面的游泳池玩,也已经等了他很久。 玉知回家先去换了泳衣,立刻就要邢文易带着她下去玩。她看上去已经是少女的体态,但毕竟刚满十三岁不久,物业要求十六岁以下要有家长陪同。 邢文易自己换了条泳裤陪她下去,他其实心里觉得有点不自在,自从大学游泳课以后他就很少在外裸露上身,除非是夏季检修热到不行,才会和工友一样脱衣服。出门前他还想在宽松泳裤上套一件短袖,玉知有点狐疑地看向他:“你不下水吗?” 邢文易衣服穿到一半就被这句话喊停了,脑子里浮现出那句“扭扭捏捏像啥样”,心一横又把短袖甩在沙发上,赤着膀子出门了。 玉知小学的时候也是去游泳馆学过的,但那时候基本都是在一米池里玩水,根本算不上游泳,现在还是半个旱鸭子。她往水里一跳,身子重得像个铁砣,邢文易在水里都被她砸得往外一荡。 从最基础的憋气开始教,邢文易其实算不上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也只能哄着玉知一点点尝试,怕她呛水不舒服。他全程握着玉知的手腕,在温凉的水里那掌心就被反衬得格外热烫,玉知觉得水有点冷,忍不往他靠,玩了大半个小时就偃旗息鼓,一边说爸爸好冷一边就要往岸上爬。 邢文易觉得好笑,他把女儿往岸上一推:“你去用浴巾裹着,头发擦干,我去游几圈。” 邢文易很久没游了,前年夏天单位发了市体育馆的游泳卡,几个年纪大了的同事全不要,他叫玉知,玉知也不去,就自己去游了两次,兴趣缺缺。又总觉得那池子里太多人进过,不干净,去年也没游过。 他在水里孤狼似的游了几个来回,玉知坐在岸上羡慕不已,心痒痒又下去泡了一会儿,找到一点感觉,让邢文易再教了一阵子。 此后几天晚上两个人都下去游一游,再到回宣城的时候玉知的游泳技术已经小有所成。不过期间还有件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事,邢文易游泳的时候居然被搭讪了。玉知连着几天都用这件事来调侃爸爸,邢文易真觉得有点无奈。他性格并不长袖善舞,面对搭讪第一时间居然感觉手足无措,转头朝着着远处划水的、长长一条的玉知看了一眼,说:“不好意思,我女儿在那边。”搞得人家无地自容,慌忙走了。 玉知觉得他好笑的地方在于公私内外之间的反差太大,工作的时候、还有外表,看上去都是很正经甚至有点不苟言笑的,但是私下里的确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人。她也不清楚爸爸究竟喜欢什么,他好像不怎么喜欢钱,抽烟是有的,不过据他说是为了交际,酒除了应酬不喝,不爱喝,也不打牌、不搓麻将,这一点就和很多同学的爸爸大不一样。好像也不喜欢美女。 她和邢文易掐指一算也一起住了差不多两年,随着关系的深入转好,偶尔也会开些不着边的玩笑,玉知会问他会不会给自己找个后妈?毕竟电视剧里都是那么演的,后妈会夺走爸爸的爱、给他生新的小孩、分走很多钱。她觉得电视剧拍得很夸张,人当然都是自私的,但想想后妈为自己打算也没什么,难道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就分文不取吗?可毫无疑问后妈会分走她的爸爸,后妈的孩子又会分走一部分爸爸,她呢?她只有这一个爸爸,他不是个能乱切的月饼。 她会问邢文易喜欢什么样的人,比如指着电视里的明星问他喜欢哪个类型,邢文易一般不理会她这种无聊的问题,可是他难道没有年轻过、没有喜欢过谁吗? 玉知从水里探头的时候抹了把眼睛,她看清了那晚和邢文易搭话的那个女人,其实长得挺漂亮的,年龄看起来也不大。如果她不在场,爸爸会不会和她多说两句话呢? 她不知道。她想,爸爸也有自己的人生,可能哪一天他突然觉醒七情六欲,去找了新的年轻漂亮的老婆,生了比她更可爱聪明的孩子,那时候……应该他还会爱她的吧?她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可能她也会找到自己的爱人,那时候爸爸的爱就没那么重要了。 玉知觉得自己需要很多很多爱来填满心里无底的沟壑,她不知道这种迫切的需求应该和谁说。从江州回来之后邢文易重新恢复正常的工作节奏,而她呆在家里等待漫长暑假的终结。 她从门口的信箱里拿出忘记取的一封垫底邮件,里面是小学毕业的纪念照片。她找到自己,脸小小的,有一点点模糊,看起来笑容没有想象中僵硬,而她和章正霖在身后紧紧握着的手也没有露馅。自从那天一别后两个人就没再见过面,玉知在七月底报名参加了一个数学衔接班,一读起书来就更不记得这号人物曾带来的烦扰,她有意识地忽略,却不知道章正霖这一个月的煎熬。 章正霖给玉知发了几条消息都石沉大海,不知道那时候玉知账号被盗,人又正在江州乐不思蜀懒得回他短信,直到半个月后才回复他消息。他以为邢玉知一直都在生气,去她家敲门也没人应门,他脑子里已经把为数不多看过的狗血电视剧漫画过了一遍,不会是搬家了吧?不会是突然要去别的城市读书吧?陈晨也是,明明说好了大家都是读一中,不知怎么回事,前阵子突然说要去江州读书了,让王怡婷一阵肝肠寸断,甚至在他的聊天窗口鬼哭狼嚎。他联想到之前邢玉知提起她家在江州买了新房,更是冷汗如雨。 幸好月底他收到消息,玉知云淡风轻说前阵子在江州,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陈晨要去江州读初中的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章正霖心里重复播放着他自己说的那句“你知道我也知道”,心里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事实上捅破了窗户纸就是把两个人隔开了万重山。 玉知心里也觉得和章正霖说话怪怪的,他讲话好像比以前更小心,没那么自然。不过从江州回来后,她最近心都系在邢文易和数学衔接班上,暂时把别的都放在一边,也就随他去了。 报道那天是周六,邢文易刚好不用请假,有时间去送玉知报道。他在热火朝天的氛围里手忙脚乱,确认录取通知书户口本、缴费、领学生证,还要带着玉知去找她的教室,班主任会先让大家认认面孔,家长们就在教室外等着。 恰好有个学生爸爸和邢文易工作打过照面,他过来叫一声邢总就要递烟,邢文易提醒他:“无烟环境。”两个人把烟收起来走到一边去扯了两句闲谈,等到里头开完见面会,一个上午也折腾完,这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邢玉知到了新环境心里其实有些紧张,不过班上有三个小学同学,大家叽叽喳喳聊了一会儿又放松了些。她开完会出来看见章正霖从隔壁班拿着扫把出来,和一群男生有说有笑。他人缘一向可以,不过邢玉知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叫他“班长”,班长?这才见面半个小时就连班长都选好了?她有点震惊,章正霖看见她,抬起手来挥了一下,很快就被走廊里家长、老师高大的身影挡住。 玉知随着人流下了楼,邢文易站在一楼楼梯口外等她,顺手接过了她肩膀上的书包。刚刚已经把课本分好,玉知在车后座上又把书包打开清点了一下崭新的课本。邢文易闻见车里都散着一股新书的油墨味,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玉知:“就开始看书了?” “随便看看,再清一下有没有多的漏的。”玉知把新书都放回书包里,这大课本就不方便用日历纸包了。她心里恍惚了一下,想起刚和邢文易住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会用旧日历给她包书,这才多久?一眨眼房子都买了两套,才从江州的新家回来没多久,对比就更为明显,住在旧旧的钢厂宿舍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喜欢漂亮的大房子,可是心里又总是不安,她一直以来都知道爸爸是工作能力很优秀、很会赚钱的人,但以前他在灰头土脸的岗位,住的是破破小小的房子;现在他要穿西装打领带,体体面面开会谈生意,出入都有司机了,两年就买了两套房子…… 她想起那套去年被拆的钢厂宿舍,心里不知道究竟是在替什么感伤,她翻动手中的课本,问正在主驾开车的邢文易:“爸爸,等下能给我包书吗?” “买那种塑料的包一下吧。”邢文易想了想附近有个文体超市,拐了个弯往右开,可是买好了包书皮,玉知脸上却显得不那么开心。她从文具店拎着一袋子塑壳坐回车里,邢文易似是想起,顺口提了一句,过完年就该换辆新车了。 “怎么什么都要换新的。”玉知小声咕哝,邢文易在前面开车没注意听,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玉知眼睛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又说:“爸爸,你不会舍不得吗?” “舍不得什么?这辆车?” 快到家了,邢文易一边倒车入库一边等玉知的回答,他总觉得这一阵子玉知的情绪低落,但他又找不到原因。好像从江州回来之后就有点郁郁寡欢,是因为在江州的房子更舒服、玩得更开心,回来有落差了吗? “还有房子……老宿舍,现在这个房子,车也是。为什么老是要换新的呢?” 邢文易一下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说,可是东西久了,旧了,不好用是要换掉呀。房子旧了太小了住着不舒服,换大的不好吗?你不也很喜欢江州那套房子,暑假玩得很高兴吗? 玉知没法反驳,她觉得自己讲话总是抓不住重点,问他:“那人呢?” “人?什么人?” “对人也是,新的比较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想多了。”车早就停好了,但谁也没开门下去,邢文易转过身体回看后排的玉知:“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只要略一想她这阵子的古怪,追根溯源就是江州,那夜当着女儿的面他被外人搭话,其实那种经历在他的人生里也并不多见。那时候他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暧昧的想法,人家一开始叫他,他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后来多听了两句话,是问他要联系方式,才知道对方的来意动机。 他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是他还是那个逻辑,首先他没有意愿,人生重心完全不在经营家庭,不是个适合过日子的人。他有玉知一个孩子已经足够了,他不觉得自己需要伴侣,也不想要太麻烦的家庭关系。况且人近中年,对有些事情看得就更透彻,这个年纪不要谈什么真爱,搭伙过日子而已,多是利益考量,但无论谈不谈、领不领结婚证,最后都会伤害到玉知的感情利益,他不愿意因为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就来伤害好不容易修复的父女关系。 “你这阵子很奇怪。”邢文易转回去,他靠着椅背缓缓说:“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找人再婚。” “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和你,和你妈妈当然也不是毫无关系,但是我是自愿的,你不用多想。”他说:“我和你说过一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或者说为了我们,我觉得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够了,很好了。” 他打开车门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接过那个满满当当、沉甸甸的书包挎在肩膀上,又伸出一只手拉出玉知,他对待这个女儿总是亏欠,但愧疚不能占据感情的所有,里面总还有很多温情和爱,他这两年越来越接受这种柔软的东西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因为如果没有孩子,他余生的一切都是虚无。他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因为身外之物放弃过更重要的东西,他不想犯一样的错,不想过后才追悔莫及。 玉知被他的手牵住,他的手心粗糙、干燥,以前有很多茧,她给他买过护手霜,爸爸很认真地涂了一整个冬天,指尖也不再皲裂,只有指根还有些薄薄的茧子,握住她手的时候会磨她的手背。他居然一直牵着她没有放开,好像是在为她做出承诺与回答。 “真的不会?”邢文易个子高、走路快,她跟着走需要加快脚步,但她不觉得匆匆,让他牵着步伐空前轻快起来:“不会给我领个后妈回来?” “也不会有人分我的钱和房子?” “我死了全是你的。”邢文易忍不住笑了,没等玉知纠正就改口:“活着就是你的,房产证全写你的名字。” “你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 玉知心情大好,她的手从邢文易掌心里钻出来,用小拇指勾住他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不想说“吞千根针”,于是改口说:“变了就是大肥猪。”又扯着他的大拇指和自己画押。她其实觉得房子都是小事,画押是为了什么呢? 她又把手塞回邢文易的掌心里让他握着。为了什么……为了这个家?但是对她而言,家就是邢文易这个人。那就当是为了他吧,爸爸把他自己押给她了。她想,至少在她有自己的家之前,她和爸爸的家是不能被别人夺走的,爸爸也是不能被别人分走的。 - 咿呀哈! 目前是没有男女之情的纯正父慈女孝。 写的时候回忆起我在迪○侬买泳衣的经历,真是手忙脚乱!!23年夏天和朋友在海南玩得巨开心!!和朋友在一起哪里都很好玩 虽然时间过去很久了还是有人问Nutella那个饼干好不好吃,我感觉太普通了没必要买。 然后!好消息!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大年初一晚上小金生了5条小狗! 过程真的是非常惊险(擦汗)第一只小狗不知为何在垫子的背面压着,非常小而且是纯黑的,我们当天不在家,等到我傍晚回家发现的时候已经冷了,一直用热水擦擦然后吹干救活了!生到第五只她完全没有力气咬胎衣,感觉已经放弃了,所以胎衣是我剪开的。接下来就是重复的工序,洗干净小狗身上的血还有粘液,吹干,然后换掉大概4个被血弄脏的垫子,用被子给他们垫着。之后几天天气晴朗,刚好在很温暖的情况下度过了小狗最虚弱的几天!! 现在过去了几天,小狗们都非常健康!!可喜可贺!!! 11 王怡婷和章正霖一样都在隔壁班,所以总来串门。在王怡婷心里早就把章正霖划分为邢玉知的所有物,她不信邢玉知真对他一点感觉也无,死倔丫头光嘴硬。 开学第一周都没过完,她就悄悄跑来和玉知打小报告,无非是他们班里谁谁对章正霖暗送秋波,谁谁谁暗恋小章班长。她自己和陈晨开始了难熬的“异地恋”,就开始操心起邢玉知的终身大事,一心想把这两人撮合到一起,自然要适时地给邢玉知制造一点紧迫感。肉在碗里不急着吃,但万一肉要被别人叼走了呢? 邢玉知也隐隐约约听见风声,班里其他几个小学同学也是女生,知道她和章正霖从小学起就绯闻满天飞,所以听见什么小道消息也来她面前邀功。王怡婷听完大家的七嘴八舌,冲玉知得意地挑眉:“你看,我没说错吧?赵晓彤喜欢他,连你们班的都知道了!这才开学几天?” “关我什么事。”邢玉知坐在靠走廊窗的第一组,王怡婷就爱趴在窗台上和她说话,玉知不想听到关于章正霖的一个字,干脆把玻璃窗一关,气得王怡婷说她不知好歹狼心狗肺。 邢玉知展开王怡婷给她写的情报小纸条,没当回事,看完了就压在书里。但没想到到了下节英语课,英语老师从她身边走过,恰巧看见书里夹的那张纸条,一把抽出来没收,邢玉知心里大叫不妙,果然一下课就被叫去办公室。 英语老师正是隔壁班班主任,此刻坐在办公桌前柳眉倒竖:“这个年纪,尽想这些事,还怎么读书?这纸条是谁写的?” 邢玉知不敢把王怡婷供出来,密斯刘就把那纸条上的另一个主角赵晓彤给叫了过来,玉知站在办公室墙边,这才第一次看见王怡婷给她设下的假想敌。赵晓彤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一头缎子似的黑色直发在背后扎成利落的一束,看上去苗条挺拔,玉知听说她是练舞的,这样一看,果然仪态很好。 赵晓彤让密斯刘吓得脸都白了些,却还强撑着说:“没有的事,都是谣传。我们这几个人什么事都没有。” 两个人都挨一顿批,出了办公室人人侧目,赵晓彤走在她身边转头看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你就是邢玉知。” 邢玉知拿这句话没辙,她能怎么回?我也听说过你?这不找打吗。于是她只装傻点了点头。 一节课间十分钟,不够密斯刘再把章正霖拉去训话,他就靠着走廊的栏杆、站在他们班后门那儿,等待班主任传召。可没想到先被叫过去的却是赵晓彤。一个课间快结束俩人才出来,他一眨不眨盯着邢玉知,想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他心里替她觉得紧张,也感觉抱歉。好像自己的喜欢变成了无妄之灾和她的负累,害她平白无故挨一顿骂。可是在他的心底又觉得有一点窃喜,心里卑鄙地觉得这样两个人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一层连着三个班都会知道,他章正霖和邢玉知之间剪不断理还乱。大家提起邢玉知就想到章正霖,提起章正霖就会想到邢玉知,他巴不得这样。 而且为什么那纸条会出现在她手里?肯定是王怡婷给她的。她难道还会在意谁喜欢他、他会不会变心? 章正霖全副身心都黏在邢玉知身上,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她身边的赵晓彤。而邢玉知压根没注意开屏的小章,反倒微妙地觉得赵晓彤这人其实还不错,胆子大,性格很坦荡,还挺漂亮的。 玉知下午放学后负责拖地,要拖教室外头的走廊,可是她没用过这种老式的布拖把,有些不得要领。这时候一双手从她手里接过拖把杆子,玉知抬头一看居然是——赵晓彤。她的心真是提了又放,生怕这人是章正霖。 只见赵晓彤手握拖把三下五除二轻轻松松拖完邢玉知负责的公共区,然后做好事不留名似的转身离去,邢玉知冲她的背影说:“谢谢!”就看着赵晓彤挥一挥衣袖,不沾一片云彩,仙女似的飘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目睹一切的王怡婷同样沉默,两人一起走出校门去附近的书店买教辅,邢玉知突然说:“其实我觉得她人还挺好的。” 王怡婷也缓缓地点了点头。小赵这算什么行为?爱屋及乌吧…… 邢玉知到了家,邢文易没在,门口留了张便利贴,说他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待会儿七点钟会有送餐的人来,让她注意开门。到点领了餐,本来以为是邢文易让哪个气派餐厅送来的,没想到居然是之前常在钢厂宿舍附近吃的那家煲仔饭,邢文易甚至特地给她点了个双拼菜式,一半牛肉一半小排,玉知最爱吃的两道菜。 哎,他这心里不是挺记挂的吗。邢文易是顾着她的念旧情绪呢,玉知心里美滋滋的,前几天和爸爸闹过的别扭也早已如浮云般散去。 她吃完饭接着把周末作业写完一大半,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放空一阵子,又爬起来玩了一会儿电脑。她玩一会儿又看一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邢文易还没回来,是在干嘛呢?喝酒?她不太懂那种社交应酬,但邢文易从不在外头过夜,即使到了后半夜也会让司机送回来。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给爸爸发个短信的时候,外头家门被打开,邢文易扶着门框进来。他喝身形踉跄,一到家就往沙发上一坐,看着玉知朝自己走过来都有点重影。 “帮我倒杯水来。”邢文易的头后仰,靠着沙发的靠垫。他仰起的脖颈都因为酒精作用而泛红,玉知一看他上脸了,就知道邢文易现在已经是两分清醒八分醉。 她快步去给邢文易接了杯温水,又从柜子里翻出邢文易备着的解酒口服液。邢文易手有点不稳,他怕握不好把杯子摔了,就用自己的手握在女儿的手外头,就着她的手灌了一瓶口服液,又喝了几口温水冲掉嘴里的药味。玉知用手贴在他脸颊上,滚烫。邢文易的头昏昏沉沉,脑袋无意识往她手里倒,他叫她:“小玉。” “啊。”玉知问:“还要什么?” “想…想洗澡……”邢文易把领口的扣子再解开一颗,他觉得热得发慌,胃里发烧皮上冒汗,晚上吃的垫得不多,这会儿翻江倒海,他站起来冲去卫生间扶着墙对着马桶就是一顿吐,玉知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心急如焚。邢文易就算醉了也还有一丝神智,他不想让玉知看到这种难堪的样子,吐到一半还说:“出去。” 玉知哪里敢放他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她怕他吐完就软倒下去,趁着他还在干呕,玉知就在盥洗台放热水,准备给他擦脸漱口用。 邢文易吐完觉得稍稍好了一点,最后胃里没东西了就是在吐酸水。他冲了水又伸手还想去拿花洒冲地,玉知看他一动三晃的样子简直心颤:“你别弄了,先过来漱口洗脸。” 邢文易晃晃悠悠过去接了杯子含了水漱口刷牙,又把手撑在台面上,没力气洗脸。玉知拿着帕子往他脸上乱擦一通,又扶着他进了卧室往床上一栽。邢文易咕哝了两句什么话,玉知没听清楚,跪趴在他床边给他边扯被子边问:“说什么呢?” 邢文易突然眼睛睁开看着她:“你班主任打电话,说你早恋。” “神经,没有的事。”邢玉知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听到早恋这词从爸爸嘴里出来还是被吓了一吓。她还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邢文易一卷被子翻了个身,他背对着她,声音却传过来:“不准谈。” “没谈。” 邢文易真要昏睡过去了,还在强撑:“还…还没到嫁人的时候……不准谈。” 玉知看他眼睛都闭上了,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不准早恋”,觉得有点好笑。 她关灯合上门,又去卫生间用花洒处理了一下遗留战场。做这些事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嫌弃,心情很平静。如果是别人她肯定恶心得想发飙,但是这是她爸,她一发烧就上吐下泻,凌晨两点在床边上吐一大摊,邢文易不也毫无怨言?她没资格嫌弃爸。 玉知冲完地,突然想起来他衣服裤子上怕是也沾了污物,又进了邢文易的房间,开灯却看见邢文易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爬起来了,正靠在床边脱衣服。他个酒蒙子,把衬衫当套头衫一样往上掀着脱,结果箍在头上扯不出来,头蒙着衬衫在那儿还兀自使蛮劲。 玉知刚开灯被那人形不明生物下了一跳,但反应过来以后就静静站在那儿看着他扭来扭去,要看到爸爸出糗是很难的……她都有点不想帮他了,就想作壁上观,饶有兴味地旁观了十几秒。 但那个被衣服蒙着脑袋的身形察觉到亮光,蒙着脑袋也侧身往卧室门口转了半周:“……小玉?” 他喝醉了以后怎么一直叫她小名,像很小的时候一样?怎么不连名带姓叫她了?玉知走过去把他的衣衫下摆扯下来,然后一颗一颗给他解扣子。邢文易被憋得涨红的脸露出来,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看上去很滑稽,和清醒状态判若两人。玉知解开他的衣服,他自己把袖子甩下来,露出赤裸的上半身。邢文易身上是有锻炼的痕迹的,不过他健身纯粹是为了响应“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的号召以及体检医生的建议,肌肉线条存在感并不夸张。 玉知脱完了上衣就住手了:“裤子你自己脱,还会脱吗?” 邢文易迟钝地点了点头,动作慢慢吞吞地把腰带抽出来,然后解开裤链,他这时才想起来说:“你别看。” 玉知本来就没看,她在旁边衣柜里给他翻睡衣呢。自作多情。她心里暗啐,拿着睡衣往他身上一抛:“你自己穿。” 邢文易抓着衣服挡住重要的隐私部分,穿睡衣还把前后穿反了,玉知就抱臂旁观,看见他把裤子也套上了就没再管,毕竟她自己也困得不行,想睡觉了。 邢文易第二天醒来还头痛欲裂,毕竟喝下去的药在胃里打了个滚就又全吐完了,他很少在酒桌上喝这么多,但打交道的是矿老板,这种豪强就是爱搞酒桌文化,不喝就是不给面,力争全都竖进横出。他还残存一点到家以后的记忆,玉知给他伺候得清清爽爽,虽然没洗澡但是衣服是干净的……穿反了。 他把勒着脖子的睡衣脱了,打算一块儿扔洗衣机里去。结果一出卧房门,就看见正洗漱的玉知。 “好点没?”玉知吐掉一口牙膏沫子,抬着眼睛问走进来的邢文易。 “醒了……”邢文易把衣服扔进脏衣篓里,站在玉知旁边给自己也接了水开始刷牙。父女两个并排刷牙,一时沉默,玉知吐完水,边冲着杯子边问他:“你喝了多少?怎么醉成那个死样?” “什么死样,讲话注意。”邢文易说:“有时候难免的。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辛苦了?” “就帮你冲了一下吐在外面的,别的还好。”玉知把嘴角的牙膏痕迹用毛巾擦干净,从镜子里看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孝顺?” “是,特别贴心。”邢文易让她逗笑了:“我以后尽量不喝这么多了,回来还要惹麻烦。” “嗯哼。” 两个人都醒得晚,这会儿已经接近十一点,可以直接跳过早饭直奔正餐。邢文易喝完酒就不想吃外面的饭菜,开了冰箱视察一番,打算自己炒几个清淡的菜垫垫胃。冷藏里还剩几个蛋,他拿出来搅散兑水上锅蒸,蛋羹出来以后加老抽、香油淋面,撒点儿葱花;蒸蛋的间隙里还可以热油把花菜段加五花先炸后炒,再掰点儿紫菜做汤、切个西红柿撒砂糖,半小时就四个菜上桌。玉知吃完一碗破天荒又去加第二碗饭,邢文易感觉不寻常,以为是今天的菜吵得格外好。 “是因为你好久没炒了。”玉知吃了几天的馆子菜,味道虽好,但外头做菜重调味,吃久了总不那么舒服,还是自家的清淡小炒吃得浑身舒畅。 邢文易总分不清她话里是怨还是叙,低着头吃了一口白饭,心里又记下来,要常在家做饭给孩子吃,不能老叫外送。 邢文易谈成合同签了字,接下来的周末是清闲的,于是问女儿:“想到哪里去玩?” “你是说近的还是远的?” “……近的,明天带你去。”他今天肯定是要休息的,只剩周日一天,还能跑多远呢?他这话出口自己又开始没底气的心虚起来,他在外头工作一向要强,在家里总觉得被压一头,常觉亏欠。 “那去看个电影吧。” “看什么?” “了不起的盖茨比。”玉知打开手机日历:“还有,爸,你要过生日了。” 邢文易其实对过生日这事看得很淡,小时候或许还会期待,可是过了二十岁就觉得每添一岁就是朝着衰老更近一步。他的骨相随母、皮相肖父,虽脸上还看不见什么衰老的痕迹,但人已经到了三十八岁,哪能真的和二八年华相提并论呢?他的眼睛望向客厅中的全身镜,里头刚好可以映出他的身形,大概是宿醉使然,今天看上去尤为憔悴。 他别开视线,说:“生日不重要。” 重要的另有其事。他脑子里的思路陡然一转,想起真正的要事:“你班主任打电话说你早恋?” 玉知正端着杯子喝茶,家里新买的普洱,她刚喝进嘴里就呛得猛咳嗽,这一呛就是天崩地裂、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同临场组织的所有的解释都险些胎死腹中。 邢文易是已经忘了昨夜醉酒已经和玉知提过这茬,玉知还以为她的两句否定一落地,这事已经翻篇,没想到今天他酒一醒就杀来一记回马枪,搞得人猝不及防,看上去倒像是做贼心虚。 玉知只能老老实实告诉他:“就是王怡婷给我写了个纸条,说隔壁班有女生暗恋章正霖了,结果被英语老师看到了,我们英语老师就是他们班班主任……所以才闹出这动静来。” “她给你写纸条说章正霖?”邢文易总觉得这事情不对,以前邢玉知也在家里无意提过,这个王怡婷是有喜欢的男生的,她找玉知嚼什么舌根?除非是她邢玉知和章正霖有什么。 邢玉知知道章正霖必然起疑,继续硬着头皮说:“我真的不喜欢章正霖,也没和他谈恋爱。” “那你之前还把他单独带到家里来玩?” “就是这样才能证明我对他只有纯粹的友谊!”玉知恨不得给他昂首挺胸敬个礼来表现自己的正直,毕竟敬礼和起誓的手势差距不大。 邢文易却显然不吃这套,他一边回想,一边语调幽幽地问:“人家对你也没意思?” 他回想起那个男孩到家里来玩时的种种表现,他是同性,自然更看得出小男孩的心思。他不喜欢玉知?不可能。邢玉知在邢文易心里就是一株玉白菜,比起招人惦记,他宁可她无人问津,在最该专心读书的年龄里心无旁骛。 “他对我有没有意思关我什么事?反正我对他没意思,他就改变不了什么。” 这话一听,邢文易的想法就完全被证实了。他心里一阵烦躁:“你最好是。” “完全没有的事,你与其想这个还不如想想……哎,你生日是星期六,放假。” 她有点期许意味地看着他:“你那天不打工吧?” 什么叫打工……邢文易还是让她逗笑了:“应该没事。” “那你想去哪里玩?” 玩?这是把他也当孩子。邢文易说:“是我过生日还是你过生日?你要玩还是我要玩?” “当然是以你为主我作陪。” 邢文易听了真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我们去水库钓鱼吧。” - w1是一位平静的中年男子。 11.5 “这真是老头才有的爱好。” 玉知来时在后座蜷着小睡了一会儿,腿还有点儿麻,下车时趔趄一下,现在正扶着车门小声嘟囔。比起这些荒郊野岭的地方,她还是更喜欢在城市里走动,比如上周两个人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吃了一顿挺好吃的川菜。但邢文易的生日由他自己做主,做孩子的只能乖乖跟上。 金秋时节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意融融,让人只想打哈欠、钻进被窝睡个天昏地暗,玉知靠在车门边,两分钟过去,眼神还是迷迷瞪瞪的。邢文易看她这一副懒懒的样子就头痛,哪里会有小孩惰性这么强?十几岁不正是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年龄? “你不想去就在车上躺着,我给你留个窗,”邢文易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但就是有股说不上来的阴阳怪气:“别把你给憋住了。” “我没说不陪你,你少来。”玉知终于把车门合上,伸了个大懒腰。她盯着刺眼的阳光望去,停车的地方离水库岸边不远了,估计也就五十米。她站在这儿深深吸一口气就能分辨出空气里的水的味道,混杂着泥沙、水草的淡淡腥味;更近的地方又有岸边被阳光烤得干燥的温暖草木味。这就是野地里的味道,很开阔。 她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去钓过几次鱼,不过都是一个人在旁边自己玩自己的,只有鱼上钩的时候会注目一会儿,这项活动通常会持续到日暮时分,小红桶子里装满半掌长的鱼,回家以后处理干净,奶奶会把小鱼铺在铁网上用柴火整夜烘干,第二天再下锅油炸。油炸时香味会迅速蔓延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玉知就会被勾到厨房里,看着炸鱼从油锅中盛出沥干、装进一个大搪瓷碗,抖动着拌匀香而不辣的辣油。 玉知脑子里回忆着那些记忆片段,却突然发觉有些细节已经模糊、记不清楚,心里有点感伤。奶奶是个手很巧的人,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在她去世半年后爷爷拿出冰箱里最后一个玻璃瓶,低头对她说:“你奶奶腌的萝卜条,最后一瓶了。” 那瓶萝卜条吃了一周,玉知想慢点吃、慢点吃,因为吃完了就再也吃不到,爷爷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也不能做出和她一模一样的味道,而她太小了,根本记不清楚那些步骤流程。关于味道的记忆是奶奶留给她的遗产。 邢文易把后备箱里的鱼竿、配件都拿出来,是别人送的,但他根本不钓鱼。玉知还以为邢文易是全能的,没想到他居然在网上查钓鱼的教学视频,打算现学现卖。 玉知提着小工具箱,而邢文易两手提上所有重物,一前一后向岸边走去。水库这一片区是不禁钓的,顺着岸线放眼望去有几个人在远处垂钓,不知收获如何。 邢文易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支开折迭凳、放桶调饵,他随身带着个小本子,做了一些学习笔记,他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推进进程,打窝、上饵、调浮漂,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他们这一片没有水泥平台或者堤坝,脚下踏着的是沉积出的砂石岸,玉知对钓鱼毫无兴趣,就扔下凳子蹲在地上选石头,捡漂亮的玩。邢文易偶尔回头看一眼,确认她还在视线范围以内。 玉知闲得没事做,看见岸边有些塑料垃圾,就戴了个调饵的一次性手套捡垃圾,收在他们来时装东西用的环保袋里,打算回城的时候再找个垃圾站回收掉。 邢文易看着她越走越远,放声问:“你在干什么?” 玉知拎着那个大口袋从远处跑回来给他看:“捡垃圾。” “捡了干什么?”邢文易一下没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做环保,不过话一出口就知道了:“你在做清洁?” “对,要不然塑料分解不了,掉到水库里去,好脏。”玉知把口袋收拢,问:“这水库里的水是不是用来喝的?” “主要是用来防洪。”邢文易看见浮漂动了一下,心一下收紧,话也打断了,他一收杆,线的末尾真荡回来一个小东西,他收回手里一看,那小鱼还不到玉知的手指长,玉知说太小了,他也觉得,就把钩子小心翼翼取了,把这小鱼给放了。 “防洪,”玉知接回被打断的话题:“还有呢?” “雨季的时候就不会让下游发洪灾。”邢文易把钩子重新抛进水里,一边慢慢解释给她听:“因为它把上游的水存住了,开闸一点点泄洪,下游的河道就不会有压力。” “我们以前住在职工宿舍,那条河就是一条支流。旁边是建了河堤的,就是河两边立起来的水泥的部分。到了六七月雨季涨水,水面慢慢淹到那个楼梯的位置,是不是?如果水库不蓄水,直接开闸,会全部漫到岸上来,淹到马路、还有地势低的房子。”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九八年……我刚刚来这边上班,那时候这边还完全没开发,河道两边没有现在这样修整。那一年特大洪灾,我们车间的办公室全部被淹了,我们当时都在搞抢修、组织巡堤队,一边把一些资料文件搬到高层的办公室去,一边配合部队,大家一起把沙袋堆起来。” “那你当时不也是住在宿舍吗?被淹了没有?” “我们家在坡上面,地势高些。完全被破坏的话,就住到后来的安置小区里去了。那时候我们全搬到高楼层,大家挤一挤一起住,怕落单没有照应,后来看电视才知道各地抗洪牺牲了好多人。” 玉知听得心里有点儿怕怕的,凑到邢文易身边:“你当时也在抗洪呢?那个巡堤队?” “我没有,当时我还在高炉,要搞抢修,怕仪表失灵。那时候就是你大爷没调走,在这边当厂长,九八年以后,河堤就修缮起来了,做了很多洪灾应急预案、和水文水利联动加装了一些监测设备。” 玉知并排蹲在他身边,她无意识咬嘴上有点干翘的皮,扯出一点血腥味。 “要是以后还有这种事……”她的脑袋偏了偏,头轻轻靠着邢文易坐着的大腿:“我也不想你去……好吧。我觉得好伟大,但是你不准去。” “嗯?”邢文易低头看她:“……怎么了呢?” “就是,不管怎么样,这种有危险的事情你都别做。”玉知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邢文易都要听不清楚了,“你千万不能出事。” “不会的,我不会的。”邢文易又伸手摸她的脑袋了,玉知看着阳光下波光荡漾的水面,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她说,“你死了我怎么办?我都不敢想。” 邢文易听她的话觉得窝心,又没忍住逗她:“要是我九八年没了,这世界上就没你了。”他不太想让玉知在生死这方面深入地想下去,因为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悲观的话题,总有一天他会死,玉知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她会害怕。因为现在她还没有遇到她自己的爱人、没有拥有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她现在只有一个爸爸,爸爸死了天就塌了。 玉知想起爷爷奶奶,还有更早离世的母亲,以及去年年底也离世的外公,心里一阵发苦。她刚才回想着奶奶做的烘鱼干,正是伤感的时候,邢文易就和她提起什么洪灾、什么牺牲。诸如洪灾、地震一类的天灾实在非人力所能抗击,她只祈求自己唯一的至亲能得以存活,不要让她本来就五亲缘薄的人生更添一重悲剧色彩。 小孩子想事就容易往极端钻牛角尖,邢文易和她讲九八年她就能联想到邢文易遭遇不测,哀哀戚戚、愁云惨淡。 邢文易看见浮漂又动,这次上来的确是条一掌长的鲫鱼了。 邢文易的确对钓鱼缺少兴致,觉得钓这一条鱼回去炖个豆腐也足矣,不必大开杀戒,索性站起来收了杆子。玉知前一秒还在感伤,后一秒就开始讶异于他的速战速决、毫无留恋,而邢文易提起那个她放在脚边的环保袋,低头对她说:“走吧,我们一起去捡垃圾。” 玉知和他一起走到尚未搜寻过的片区,一边扫视地表,一边问:“怎么不钓了?你不是特意来钓鱼的吗?” “钓鱼是因为别人送的竿子从来没用过,顺便试试看,其实只是想到郊外走一走。”邢文易直起腰远眺,空气很好,他能看见很远以外的水库尽头对岸,更远处还有淡淡几笔群山,天地间开阔而宁静。“在城市里待久了,出来走走透透气,郊外空气很好。” 一个瓶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精准地投入他手中的袋子。玉知小声说他是老头,但听起来并没有那么不耐烦。 “那个,鱼,”玉知问:“我们晚上回去怎么吃?” “先煎再煮吧,就是你喜欢吃的那种,汤比较少的。”邢文易想了想:“回去的时候还要去超市买蒜叶和紫苏,煮鱼要放,家里没有了。然后再加一点水豆腐进去一起煮。” “奶奶以前会把那个小鱼烘干,你会不会做?” “大概会,但我做不成那个味道。你爷爷家是在厨房里砌了一个可以烧煤球的灶台,晚上能烘一通晚,我们家里没有。还有就是那个辣椒油,我做不出来。” 他问:“你是想吃烘鱼了?” “还好吧,就是突然想起来。”玉知蹲在地上,她觉得太阳晒得人好困,精神头蔫蔫的,索性往地上一坐,抱着膝盖眯着眼睛。 邢文易走到她面前,挡住晒在她身上的阳光。他问:“你是不是又不开心?” “我没不开心,我就是总忍不住回想起来以前的事情。”邢文易站得理她太近了,她的额头往前倾一点就能抵住他的小腿,她确实也这么做了。她说:“爸爸,其实有时候我不那么想长大的。” 邢文易在她面前蹲下来,她声音太小太轻,他怕错过什么内容。而玉知看他蹲下来和自己面对面,却有点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点,接着说:“小时候我会觉得大家都很爱我,对我很好,因为一家人就是要相亲相爱,可是越长大我越意识到,其实大人也是有缺点的,不是我仰望的那种样子。” “就比如说你,你有时候说话很扫兴、很冷淡,不过现在好多了。”玉知迅速瞟了一眼他的神情,确认他面上没有波澜,才接着说:“还有爷爷奶奶,我后来才感觉到他们的相处模式,其实很不对劲,你不觉得吗?爷爷那么强势,奶奶事事都顺着他。其实他们两个并不是和睦,而是因为有一个人在忍耐、迁就。“ “而且,爷爷对妈妈很不好……外公和我说了。其实他不想告诉我这些,怕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但是如果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我就不会知道妈妈有多爱我,她虽然很早就走了,但是她对我的爱一直都在。” 邢文易开口说:“你外公没有做错,你应该知道这些。如果他没有告诉你,我也会告诉你的。” “对,我相信你会告诉我的,因为你其实已经和我透露过了,而且……而且爷爷对你也并不好。” “不……” “你不用否认,其实我是看得出来的。”玉知打断了邢文易,她尽可能说得委婉了一些:“尽管他是你爸爸,但是有些人就是,不那么会做家长。比如你过生日,他一直都没有陪过你,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打过。爷爷在养我的时候,并不是对我事事差劲,他也有对我很好的方面。但是我知道他和你、和妈妈的事情以后,我就对他感情很复杂了……包括奶奶,当然奶奶要好一些,但是她太顺着爷爷了。” 这一次邢文易没有马上开口,沉默了很久他才终于组织好语言:“我不会说那些很古板的话,比如你是晚辈所以不应该论短长,因为你已经长大了,能够多角度地去看待人和事情很好的。”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了,爸爸。”玉知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她看着他,声音有点颤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你生日讲这些。但是我看见你钓鱼,就想起他们也带我一起去钓过,想起以前的好多事。” “……我一边怀念、一边怨恨他们为什么对你和妈妈那么不好,特别是妈妈……就好像,我的怀念对妈妈来说是一种背叛。”玉知越说越急越说越抖,最后一句却突然轻下来,她的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抖下来,砸在膝盖上。 “不,玉知。”邢文易握住她的手:“你有你的人生,你有你的感悟,不要因为上两辈人的纠纷来影响你的判断……虽然很难。你怀念的是你的童年,你在他那里的那几年,他对你也算是尽心尽力,你感激他们对你好的那一部分,这没有错。就像我,你爷爷对我也不是毫无感情,只是他性格的缺陷太大了,包括他对待你妈妈的态度……才导致我们关系的破裂。” “人是很复杂的。”邢文易看着她说:“慢慢的你长大了,也会觉得我有很多缺陷,我们以后也会因为分歧而争吵。但是你要记得,无论如何妈妈是爱你的,我……” “你也是。”玉知说:“我知道。” 玉知把眼泪擦掉,她说“我有点想妈妈了”、又说:“哎呀不应该在你生日的时候说这些”。邢文易站起来,把自己的手伸向她,玉知把自己的手放进爸爸的掌心,让他拉她站起来。 “挺好的,说这些。”邢文易说:“其实一样的年纪,你比那时候的我要成熟很多。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玩,很叛逆,也很不喜欢文华,觉得你奶奶更疼她一些,把她带在身边,我却要一个人去外地住寄宿学校。后来想起来,女儿大概都会和妈妈更近,文华能听到很多……很多她不会对儿子说的话。” 邢文易这时候居然露出了一个有些落寞的笑容:“因为在妈妈眼里,我就是和我爸爸一样的人,我们是一派的,是男人。后来你爷爷死了,你和我住到一起,我突然发现我带孩子的时候,真的会不自觉模仿你爷爷的样子,很可怕。因为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这时候太阳已经有了西沉的趋势,日光仍亮,却不再发白刺目,毕竟已经入秋,接近傍晚气温就会回落,随着时间的流逝,白昼即将终结的萧瑟感弥漫开来。 邢文易慢慢走在女儿的斜前方,从玉知的角度看他是背光的,夕阳晖光为他的轮廓镀边,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的侧脸,他微张的嘴唇和垂着的眼睛、颤动的睫毛。他这一刻不像个男人、不像个父亲,而是仿佛退回到十几岁,重新变成了儿子。 他说他的妈妈,说他的爸爸,他的不甘和不解,从二十年以前保存到现在,讲给他自己的女儿听。 邢文易走回了自己的车边,他有点恍惚,这么多年靠着模仿与麻木,浑浑噩噩地变成一个大人,可是此刻他对着玉知,他的女儿,他突然发觉自己从没和原生家庭和解。 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几十年,尽管二三十岁就要离家自立,可余生都在从那个原初的起点、从家里汲取回忆,从而获得支持与力量。可是如果没有呢?如果感受到的温暖不足以支撑他的脚步呢?无非是把自己裹成石头,浑浑噩噩过一生。 他不愿意玉知也面临同样的感觉,他握住她的手还没有松开。其实在玉知来到他身边之前,他从不敢幻想他有朝一日能和她走得这样近,因为文华和邢志坚的关系势如水火,一年都不会讲超过五十句话,那就是他对父女关系的认知。可是玉知的性格比他要随和大方,骨子里也更温暖,她是一团小小的火焰,不断向外提供光和热。 她从来不会计较那么多,不会挑剔他哪里不够好,介怀他迟来的笨拙关照。她也还没有挣开他的手,他忍不住想,牵手是一件多么亲密的事情啊,除了妻子,他从来没有牵过谁的手,他总是很不适应这样的亲密,但是又忍不住回味这样温暖的感觉。 他松开手,把东西放进后备箱,玉知还站在一边看着他没有上车,可能是觉得邢文易此刻情绪不好,需要她的小心对待。 邢文易关上后备箱的门,走了两步靠近她打开车门:“上车吧,我们回家。” “爸,”邢玉知拉住他的外套,然后从他手臂下灵巧地钻进他怀里,迅速抱了他一下:“没事的,我爱你。” 这是在哄我吧?邢文易没问出来,他觉得时间突然一下就静止了,他能够感觉到玉知搂在他腰上的手臂、靠在胸前的头,可是他居然一动也不能动,大脑里只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应该回抱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想,玉知就已经闪身钻进了后座,她看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没看他。 邢文易懵懵地摸了一下头,又上了车,懵懵地开回了家。 他回了家就开始剖鱼做饭,想起来还没买豆腐,也忘了买蒜叶紫苏,洗了洗手,打算下楼去超市买。他被那个拥抱冲撞得什么都忘了,他很不想承认,回来后也一直没和玉知说话,倒是玉知没话找话似的问他今天晚上吃什么。 吃什么?吃鱼啊。不是早就说过吗?她也是傻了。 他回来的时候刚好在电梯撞见送餐的人,对方手里提了个生日蛋糕,他一开始没在意,却看见送餐员和自己上了一样的楼层,玉知就在电梯门口等着。 “啊,这么巧。”玉知接过那个六寸的小蛋糕给他看:“我怕你不喜欢,就订了个小点的。” “你给我买的?” “对啊。”玉知说:“过生日就是要吃蛋糕。我前两天就去蛋糕店提前订的。” 邢文易把那蛋糕放在餐桌上仔细打量,奶油蛋糕上边还有草莓,很典型的玉知喜欢的口味。 他进厨房继续处理刚刚没做成的鱼,玉知从橱柜里拿出一包挂面放在他手边:“待会儿你再煮个面,吃长寿面,还要煎蛋。” “好。” 要按捺住反驳的话其实并不容易,邢文易总是想说,不用了、没必要,他察觉到自己会成为淹没玉知积极性的情绪黑洞,他不想。他想让她快乐,就要先允许自己快乐。 他做了六个菜,煮面的时候玉知在一边看着。邢文易自己的生日面,煮的却是玉知最爱吃的那种。煎蛋至两面焦黄蛋白发脆,加水煮出奶白汤底,加生抽老抽鸡精,放进一把挂面煮软,出锅前撒一把葱花。 玉知接过面碗,邢文易提醒她:“小心烫。” 寿面上桌,玉知把灯都关了,打火机点亮蜡烛。烛火映亮她满是笑容的脸和充满期许的亮晶晶的眼睛,邢文易闭上双眼,第一次许下生日愿望。 他想,我要我的孩子永远快乐健康。 12 课间玉知打开手机给章正霖发了条短信:“你带了生物书没有?” “没,你什么时候要用?”章正霖回复得很快,后头跟了一句:“才多远,你直接来门口问一句不就行了,还特地发个信息。”语气还是熟稔的,语气里好像有点见怪于她的避嫌,邢玉知拿不准,也不愿意深思。 “下午第二节。”生物老师临时换的课,她不太想往回跑一趟,新请的阿姨只管晚餐,中午是不待命的,因为邢文易中午也不会在家。她刚刚已经问过王怡婷,她中午要在外头吃,不能回家帮她取,这才转而向章正霖求援。 “我中午吃完饭给你带过来。” 章正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旁边窸窣响动,是他同桌开了一包薯片,手伸到他身侧掂了掂:“吃点。” 章正霖伸进袋子里抓了两片,黄瓜味的。他伸手之前用湿巾擦了一下手,吃完手上沾了调料粉还要再擦一遍,这一串讲究的动作发生得行云流水,不太符合男生不拘小节的性别刻板印象,搞得同桌也忍不住说:“你这日子过得挺精致啊……你刚看手机笑什么呢?” “没什么。”章正霖从开口又抽出一张湿巾递给同桌,让他也擦擦手指,要准备上课了。其实这小习惯还是从邢玉知身上学到的,她书包的隔兜里常年装着一包湿巾,突发情况能用上。章正霖享受了几次便利以后就学着买了一包,平时放在书包里,打完球擦擦手也是很体面的,至少不用绕路去喷泉下洗手了。 自从毕业照那事过去以后,邢玉知和他的联系就渐渐减少,更别提开学之后被班主任找谈话的那一场闹剧。两个人心照不宣,彼此都知道是因为什么而尴尬,但谁也不再提起。 章正霖时不时路过她那个班,在靠近她那个窗口时总要放慢脚步,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和别人讲话、搬作业本子,其实余光悄悄瞥过窗内。玉知头发重新理短,细细软软的绒发贴着后颈根,他往前走半步才能看见她的半边脸颊,这一步要走得很慢,假如步子跨得大一点,来不及看她就会一掠而过。 她的手机已经从三星换成了新出的5c,白色的小小一只,可以安装QQ和微信,但她仍然很少用应用软件,给他发的多半是短信,话都很短。章正霖对她有点无可奈何,抛弃聊天软件陪她发短信,为了她把别的信息都删掉,界面里只有清清爽爽的一栏,备注是很克制的“邢玉知”,连名带姓,看不出一点暧昧。 他中午吃完饭带上书出门,走在路上还翻了翻,学期刚开始,里头笔记还没记什么内容,也没有乱涂乱画,看上去很干净……他总是想给她留个好印象,不管她在不在意。 中午教室里没什么人,窗户都开着通风。章正霖走到她那扇窗前,本来想和邢玉知打个招呼再把书给她,往里却看见人趴在桌上睡着了,脑袋枕着手臂,脸颊压在校服上印出了浅浅的压痕。 章正霖站在窗边静静看着她,他把自己的呼吸都调整得很轻很缓慢,怕惊扰到她的休息。玉知脸朝着窗这边,本来有阳光照在脸上,太亮了她睡得不安稳,这会儿光被挡住,她睡得也更舒服,脸还往袖子里埋了埋。 脸睡得红红的……像小猪一样。章正霖这样无厘头地想,没忍住笑了一下。 玉知眼睛睁开一条缝,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她觉得自己有生长困,怎么也睡不够,每天要把眼皮用手指撑开才能彻底醒过来。邢文易有时候叫不醒她,还得到她床前来掀被子,把她从被窝里强行拎出来。 她一睁眼就看见窗外一堵墙,章正霖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凝视着她,吓得她一激灵,立马擦了擦嘴角,并没有口水……难道是睡相很难看? “站……”她趴着睡有点积气,没忍住打了个嗝,“站了多久啊?” “没多久。”章正霖把书递进去,玉知的手麻了,伸出来接的时候手臂软得一撇,章正霖一手扶住她的腕子,另一只手把书放上她的课桌,“手麻了再歇会儿。” 玉知的胳膊麻得就像老电视机没信号的雪花一样噼里啪啦,控制不住表情地龇牙咧嘴。她从同桌留在桌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睡得乱蓬蓬,短短的胎毛似的刘海全被压得外撇上翻,脸上也是被袖子压出的痕迹,真是……不太好看。 她无端在章正霖面前有点注意起形象来,手扒拉两下头发,想把蓬乱的杂毛压下去,章正霖唇边还挂着那种古怪的弧度,像是想憋笑又憋不住。他抛下玉知,去走廊一端的水龙头把手打湿,再举着一双湿淋淋的手回来,对着玉知的头发就是一顿抹平。 “你干什么!”玉知让他吓得残存的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章正霖按住她的脑袋,不容置疑道:“沾水梳一梳就不翘了,还是你想这样一下午?” 他指尖冰冷的水珠滴在玉知滚烫的耳廓上,玉知猛地摇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亲密过头,以至于玉知脸上的红晕已经不是因为睡痕,而是羞窘。他一晃神把手松开,玉知立刻就摆脱了他的桎梏,往后猛退了一尺,很有警戒心地看着他。 “我不是……啊。”章正霖难得觉得词穷,居然想不出什么开脱的话,他的举动实属无心,但是太逾矩了,玉知觉得不舒服也是正常的。章正霖爪子挠心,觉得尴尬得一刻也不愿意待,还没等到玉知的话就快步逃回自己的班级了。 幸好初中走读的同学居多,教室里都还没有人,要不然刚刚那一幕被别人看到了,又要惹麻烦!他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就像个天大的傻瓜,藏不住的喜欢,总是这里泄露一点那里溢出一点,天天只想往人家跟前凑,反倒显得自己不值钱又不招人待见。 而玉知坐在教室里拨弄了两下头发,又掏了一把折迭的小梳子出来梳了梳,她的座位可以晒到太阳,没多久头发上的水分就晒干了,再看镜子,果然就没刚醒时那么翘了。邢文易早上也是要沾点儿水梳头,如果要穿得正式,还要用一点发蜡把头发抓得精神些。原来章正霖这年纪也会折腾头发?只有她什么也不清楚,每天顶着这一头乱乱的短发跑来跑去。 离上课还有段时间,玉知又想趴回去,但是眼睛瞟到章正霖的书,又翻开来扫了几眼,因为她还没预习过这一课的内容。书刚翻开,她就摸到里头有一块凸起,翻到隆起的那一页,里头夹着一个扁扁的不二家棒棒糖,她知道这是给自己的,抽出来剥开包装往嘴里一塞,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收下了。 不过去还书的时候,她还是夹了一包肉脯还回去。 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半学期,期间她和章正霖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往来,到了期中考试完恰逢周末,王怡婷兴高采烈地牵着她的手,说陈晨也考完了,这周末要从江州回宣城。他们两个是肯定要见一面的,不过两个人一起玩有点儿尴尬,不如叫上玉知和章正霖大家一起碰个面,还能大家伙凑一桌吃顿饭。 玉知心里不太想去当这个电灯泡,但期中考试刚刚结束,这是初中的第一场考试,她难免觉得紧张,提前复习了好一阵子,结束以后也想放松一下。就这样顺水推舟凑齐了四个人,玉知负责定餐厅,她打算选比较熟悉的粤华,大家可以一起吃吃点心糖水,在包厢里打牌玩桌游。 周六她还能待在家,邢文易休假,他前一天深夜到家,上午醒得晚,起床就看见玉知正在房里奋笔疾书。他靠在门边,有点懒洋洋地问她:“怎么这么用功?醒来就开始写作业?”一反常态。 “我明天有小学同学聚会,有个同学从江州回来两天,我们要一起玩。” “你们打算在哪里?” “上午十点钟见面,然后看个电影就去吃饭。”说到这里,她想起来向爸爸求助:“爸,你帮我在粤华订个包间好不好?” “明天中午的?”邢文易掏出手机搜电话,玉知眼巴巴地说:“我们可能要在里面玩一阵子,怕是要到下午四五点吧。” “玩什么?你们要打牌?”邢文易拨通电话,对那头的经理说了几句就敲定下来,挂断对女儿说:“运气好,刚好有一个包间别人退掉。” “我们肯定要聊聊天玩桌游什么的,等到晚餐吃完就回来。” “那晚上我去接你。”玉知说行,邢文易再没说什么,他不太干涉玉知的社交,交谈结束就去洗漱了。玉知跟出来,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门边。 主卫里只放了邢文易的洗漱用品,全是功能很简单的东西,洗手液还是厂里的劳保用品,价格很低廉。玉知虽然还只上到初中,但她那个浴室里已经添置了不少瓶瓶罐罐,洗发护发、沐浴磨砂,总是看到漂亮的瓶子就想尝尝鲜,相比之下,这个盥洗台空荡得有点可怜。 她看着邢文易洗漱,这阵子她和他很少打交道,邢文易这个月经常需要去外地参加一些技术交流研讨会,导致工作家事有些无法平衡,因此也平生第一次请了家政阿姨来给玉知做晚饭。半个月以来玉知常常是独自入睡又独自醒来,偶尔见到爸爸也是在晚上,她已经好久没见到自然光下的邢文易,仔细看看居然觉得有点陌生。 “你最近好忙,干什么呢?” “开会,一些技术改革方面的。”邢文易把脸上的剃须泡沫冲掉,用帕子擦干脸。各地奔波还是太磋磨人,他的确觉得精力不支。司机开车很稳,有时他在高速上那一两个小时也能在后排睡过去,周阳粗中有细,有次会议结束回程的路上看见他睡着了,之后车上就备下一个颈枕和一张薄被,办事很妥帖。昨天邢文易给他买了两条烟又封了个红包,算是补贴人家这一阵子跟着连轴转。 邢文易把脸埋在热巾子里,随即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还是太嫩了、太年轻了,别的厂长也是从技术员一步步爬上去,但比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和心力,一个两个都是人精,他只是吃到了学历的红利,邢志刚没有明面上帮他,但私下里对他倾囊相授,很有出师表的味道,邢文易知道自己一路上来问心无愧,可是在旁人眼里,他是狐假虎威还是外挂大开?他这阵子开会接触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别厂的技术骨干,深感自身的匮乏,每天跑步锻炼的间隙里耳机里都在听相关的讲座课程,但他要操心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更担心的,是这座钢铁巨兽由内的腐化溃败。 玉知看见他眼下的淡淡乌青,心里也有点不忍,她傍着门框,神情很柔和,十几岁的小女孩而已,脸上居然出现一种母性的特质,她望着他,以一种祈愿的语气对他说:“那你这两天都在家休息吧?” “……嗯。”邢文易有点受不了这种目光,他只点点头,错身出去的时候顺手拍了拍玉知的肩膀:“早上吃了什么没有?” “吃了个面包,还有一个苹果。” 邢文易往沙发上一坐,喝了几口温水,想起来要关心一下小孩的学习生活,于是问了她几句期中考试相关的事情。玉知一边回答一边顺手拿过小几上的苹果,她早上洗了两个,这吃剩的一个,被她拿着削皮刀削好皮,然后很自然地递给爸爸。 邢文易没想到这个苹果会递给自己,愣了一下说:“你自己吃。” “别客气。”玉知把那个苹果强行塞进他手里,自己去洗手了。果汁在手上有些轻微的黏腻,她突然开始喜欢上苹果的清香与甜味。她讨厌一切麻烦的水果,比如邢文易爱吃的几种热带果实。她喜欢草莓那样的浆果,可惜很容易碰坏,如果不及时吃就会发酵出一点酒精的气息。邢文易在家里常备一箱苹果,作为玉知的维生素补充,毕竟他不在家里就很难把她照顾周全。昨天晚上回来,他路过餐柜边还留心点了一下数量,算出玉知每天大概吃了一两个,习惯很好。 这次买的苹果表皮更粗粝一点,里面是蜜一样的糖心。玉知削皮的技术很一般,他咬过那些粗糙的刀痕,心情却格外平静。他喜欢这种感觉,进食,什么也不想,整个人只剩下咀嚼与吞咽两件机械的动作,这个苹果由他的亲人削好递给他,似乎是一种只有孩童能够享受的关照。 他突然觉得疲倦被释放出来,整个人蜷在沙发上不想动弹,眼睛盯着厨房里,玉知在洗他昨天晚上带回来的草莓和桃子,她正在摘掉草莓的蒂叶,然后削掉桃子的皮。桃是软熟的蜜桃,比硬脆的更难削,一捏,汁水就被挤出来,有点困扰。玉知舔了一下手,是甜的。 邢文易看着她站在水池前吃掉几个草莓,一小半脸颊侧对着他,眼角眉梢都有轻快的喜悦。她吃到喜欢的东西就会这样。 饲养。他突然想到这个词。他努力记住她对食物的偏好,是为了更好用食物饲养她。这种心情和养育、教育有微妙的差别……他希望她吃得多,吃得开心,不要再露出薄薄的背和突出的锁骨,不要再摸到她瘦削的肩头。那种骨感在家长看来并不是美的象征……而是一种失职。 天气很好,厨房的窗投进日光,暖洋洋地笼在玉知身上。邢文易看见她在阳光下照得浅棕的发丝,她一个接一个地吃草莓,脸颊鼓动,只是看着就让他感到幸福安宁。玉知突然察觉到邢文易的视线,转头朝他望过来,嘴里的咀嚼也停止了。 玉知有点惭愧,她有失考量,居然站在厨房吃独食。于是很不好意思地把碗端过去,里头还有两个红艳艳的草莓,带着水珠、散发着莓果特有的酸甜清香,被她小心翼翼送到邢文易面前。 “我不吃。”邢文易推了推那个碗。 “吃一个嘛。” “不吃。”邢文易避开她的目光,“你多吃两个。” 玉知听了他这话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感动,反倒觉得有点搞笑,这话说得,爸爸,难道我们家是什么很穷的家庭吗? 她举着碗的手还是没退缩,有点不依不饶的架势,他不吃?她抓了个草莓就往他嘴边塞,弄得邢文易震惊又狼狈,情急之下只能张嘴咬住,三口并做两口胡乱吃了。 邢文易勉强把草莓全咽下去:“你刚刚给我削了个苹果,我已经够了……你自己吃,不用管我。” 玉知总算感觉到心安,把最后一个草莓塞进嘴里,又回厨房吃那个没吃完搁在一边的桃子了。 邢文易还在因为那个强行塞入的草莓惊魂未定,他稍稍平复一下心情,朝厨房问:“对了,你们是哪几个人一起聚会?下午玩完以后晚餐也是在粤华吃吗?” “晚上不是。”玉知边吃桃子边含含糊糊回答他,这桃子一直淌汁,她只能凑在洗碗池边伸着脖子和手艰难进食,不想让它淌得哪哪都是。 她又补充别的问题回答:“我,王怡婷,章正霖,陈晨,四个。晚上去陈晨家吃,他家是林业局,住一楼,他要弄家庭烧烤。” 她怕邢文易没理解透彻,又解释:“老家属院,他们家门口有一块空地,可以弄的。他家还准备了挺多菜的,估计晚上会有一些别的男生也来。” “你晚上快弄完了和我打电话,我过去接你。手机充好电,别开静音,保持联络……在外面玩注意安全。”邢文易感觉自己有点啰嗦,又把嘴闭上。 “嗯嗯,好。”玉知咬完那个桃子,把核往厨余垃圾桶里一扔,又洗了一次手,掬着一捧水把唇周也洗干净。她还以为邢文易会管她和章正霖见面呢,没想到他居然没往那方面说。她走回他面前,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有点主动亲近的意思。 “爸。” “嗯?” “你不问我和章正霖啊?”玉知总是忍不住没事找事,邢文易不问她反而想拿这事出来摆摆,好玩似的试探他的态度。 “你管得着自己就行,要不然我也管不了你。”邢文易话说得冷酷,心里却在意得不得了。早恋都是女孩儿吃亏,他自己就是靠读书读出来的,当然也希望玉知能专心读书。他前几天开会还和一个处长闲谈,那处长也是只有一个独生女,大学到英国去读艺术,两年没回家,在国外找了个男朋友,眼看着感情正浓,怕不是要谈婚论嫁。 如果玉知要出国,高中就可以送去,迟一点大学也可以。问题是他舍得吗?邢文易私心不太想让玉知离他太远,在国内读书,看得见摸得着,他也放心些。 他有点没法想象她不在身边的生活了,虽然他工作忙得很,一天都不一定见得到她,但是只要玉知还在家里,他就觉得心里踏实。俗话说的养儿防老就是这个意思吗?他其实没指望玉知给他养什么老,到老了他可以自己住到养老院去……他只是希望能看着她。 “你怎么这个表情?”玉知扒着他的腿凑近了看他的表情:“不是吧?我真没和他谈恋爱,你别甩脸色给我看。” 她哪里知道邢文易的脑子里已经想到十年后的事情去了,邢文易的手拍在她后脑勺上,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玉知刚想反抗,头顶上的那只手又轻柔下来,给她一点点梳顺头发,指腹轻轻地按在头皮上,很舒服。 玉知让他这样顺毛,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什么小动物似的,任他揉搓,心里也不知道是该享受一会儿还是该接着闹他。她脑子里尽是些胡来的念头,比如把爸爸的头发也揉成一个鸟窝……没想到这时候邢文易轻轻地开口,声音在她头顶上一点。 他说:“爸爸还是希望你能在身边多留两年。” 玉知有点呆呆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看见他脸上神色有点落寞,不似玩笑、作伪,是在讲真心话才会用才会有的那种稍显脆弱的姿态。她当下不知该如何接话,呆愣愣地顿住几秒,才说:“啊……那我不结婚不嫁人,也可以。” “傻话。” 邢文易把她半斜在自己腿上的身子扶正,他说:“不结婚你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不生也没关系吧。” “有关系。”邢文易看着她,那眼神浸满了她读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然而玉知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年龄就谈论生子的话题,她只是不能想象现状被打破,某一天她会长大、结婚生子,那一切关于她面容模糊的新家人的设想里,完全无法提取出温情。而到那时候,她就会和自己真正的血亲远离,她回到爸爸身边就像是在做客一样,这不是很恐怖的事情吗?光想象就足够毛骨悚然。 但是同时她听出邢文易话语里的不容拒绝,他似乎坚持她应该拥有一个孩子,这种坚定远超于她要拥有一个丈夫、一个伴侣。她有点不清楚他的执着,男人是不是不太清楚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生孩子是很痛的。 玉知有点不高兴,她抿着嘴,把目光移向一旁:“生孩子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有个孩子很好。” 他说:“因为我有,所以我知道。” 邢文易似乎也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他转而思考今天午餐应该吃什么。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因此很珍惜和孩子一起吃饭的时间,因为只有这时,他们同坐在一张桌前,完全拥有彼此的时间。 他买了个很大的双开门冰箱,足见对饮食的重视。这冰箱买得很贵,即使买的蔬菜没及时做也不会不新鲜。他打开柜门看家政阿姨帮忙买了什么菜,她每天都发了信息汇报采买支出和菜色,他在外地开完会,晚上回宾馆了会看。这家政阿姨也是一个高管家里用惯了的,不过人家现在职务变动平调到外地去了,所以才舍得介绍给他,只负责来给玉知做一顿晚餐,隔天做一次基础家务。 他问:“今天中午想吃什么?还剩了一把芹菜可以炒牛肉,另外拿山药炖排骨行不行?” “可以。”玉知不太挑嘴,因为不做饭的人没资格挑菜色。 她跟到厨房里去,想给邢文易打下手,被他挥开了,只能站在一边看着。邢文易嫌她做事不太利索,很快就把蔬菜处理好,一边把芹菜切段一边问她:“秦阿姨做菜合不合你口味?”秦阿姨就是那个抢手的家政。 “真的挺好吃的。”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这阵子所有的菜都好吃。”菜的确是好吃的。可那秦阿姨神龙见首不见尾,前前后后做了接近半个月晚餐,她只见过本尊两次。玉知吃完了一般自己洗碗,可就算她不洗,第二天阿姨来了也会洗干净的。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神奇的体验,碗和衣服放在那儿自己就变干净了?毕竟就算爸爸在家她也隔三差五洗一洗碗。她在心里尊敬地给她起昵称叫“田螺阿姨”,即使她爸已经支付薪水仍然心存感激。 邢文易是不太喜欢外人来家里的,他的边界感很强,也很注重私隐。可想而知,如果不是玉知需要人照顾,他这辈子无论如何飞黄腾达,也绝不会找阿姨上门来做家事,宁愿自己受累。但是显然玉知对被照顾的感觉接受十分良好,而他听了她对家政阿姨的溢美之词,不知为何就是不太舒坦,切菜的速度都放慢了:“那我和她的菜,你喜欢吃谁的?” 他和他手里粉身碎骨的芹菜都在等待一个回答。 “说实话人家炒得当然好一点,还有摆盘……但是我喜欢你的一些,可能是吃习惯了,比较顺口。” 人家是好吃,到他这里的评价就变成了“吃习惯了”。简直气闷。这是一种折辱。 玉知跟过来不是为了讨论阿姨的水平高低,对她而言,话题已经驶离航道,她关心的事情要更感性一些:“你刚刚说什么?因为你有孩子,所以你知道有孩子的感觉很好?是怎么个好法?说来听听。” 刀震得菜板哐哐作响,芹菜被砍排骨一般的力道斩碎,玉知眼睁睁看着一片碎叶被震到地上,而邢文易脸上始终平静。 “其实也没那么好。” “你吃醋了。”玉知弯腰捻着那片芹菜,茎在她指尖像竹蜻蜓一样搓动,上头的叶子颤颤巍巍地打旋儿,她捏着他善妒的物证:“要不然你用这么大力干什么?” 这种小打小闹一律被她视作良性互动,不管邢文易心里如何不爽,她才不会负责哄人。谁能想到他也会有今天呢?做菜的手艺是用进废退,他现在一周未必做一次饭,手艺甚至有点倒退。管他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在这个家里,吃饭才是头等大事。 玉知坐回房间里翘着二郎腿写作业,外头的厨房乒铃乓啷,她嘴角渐渐弯起来,毕竟家里好一阵子没这么热闹过了。 半个小时后她合上卷子,邢文易过来敲门框,脸色还是有点难看,他叫她:“出来吃饭了。” 13 邢文易才从厂区里出来,把戴着的KN95口罩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周阳跟在他身后,手里转着公务奥迪的车钥匙。接近年底了,邢文易之前和玉知说过要换车,西厂门不远就能上高速,这一带4S店扎堆,他顺道就来看看。 周阳刚刚问他是不是要从贵的看起,邢文易摇摇头,他凡事不喜高调,裤不饰带腕上无表,开的车还是已经显得老气的蓝鸟,衣食住行都尽量朴素。别人也会猜测他是不是在暗处酒池肉林、荒淫豪奢,周阳跟他这么久,才勉强相信老板是真清心寡欲,看二十万的车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要试驾。 邢文易在纠结一些旁人不能理解的事,他想要油耗低又想要底盘高,想要轿车的灵巧又想要越野的大空间。买车就是这样,从便宜的开始看,贵几万就是不一样;从贵的开始看,便宜车就总不是那么个意思。 离中低端更远的地方有专卖豪车的车行,因为宣城没有顶高端的品牌4S店,想看豪车就得委屈来这类店铺,还多是二手的。周阳在后头打趣:“早说了让您从贵的看,还费神看了一个小时大众日产。” 邢文易让他开玩笑也不介意,他自己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对周阳说:“调子别太高了,就是去随便看看,哪能真买这么贵的。” 邢文易一进去销售就殷勤地来迎客,给两人都送了茶水,但是很明显招待的重心是邢文易,身后的周阳司机味太重,做销售的眼尖。谁没钱无缘无故来看车?多半是买得起才来试驾,虽然邢文易身上穿的还是厂里的制服,但是里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领子,明显就不是普通工人的穿着。 邢文易试了辆飞驰,今年的新款,公里数很小,对比起原价也很优惠。另外有一辆欧陆他也坐上去试了试,他很中意里头的木饰,对比起便宜车的塑料当然来得更有质感,但是看完了以后还是空手走了。 周阳问他:“不是喜欢吗?不再试试?” “不买。”邢文易把自己的上限告诉他,五十万。 “五十万!”周阳虽然只给邢文易开公务的那辆奥迪,但是他搭着邢文易出去多了也见多识广,司机们扎堆抽烟聊天,有些领导老总公用车是便宜货,私下里迈巴赫、库里南都不算稀奇。毕竟借着别人身份私下从商的也不少,两面派反差生活才叫丰富多彩。“那不是上下班一样,全开a6?” 周阳掐着指头和他算,五十万,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豪华版a6,邢文易觉得奔驰太显眼,宝马的标志太浮躁,不就剩一个奥迪,看起来商务、稳妥。 一个司机,工作摸得最多的不就是这辆车吗?他心里也是幻想过替老板开豪车的。老板太低调了,以他的看法,邢文易这样的身份应该配辆更好的车,开出去光鲜,到时候老板再把西装一穿,走下车来也是一表人才,多么赏心悦目,就连他这个司机也能跟着沾光。 不开豪车是为了开得更远。周阳心里这么安慰自己,毕竟邢文易对他真不薄,也很好伺候,出入的地方都很正经,他不用像别的司机一样帮老板把风、还要时刻注意锁死嘴巴不乱讲话。他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也明白邢文易的考量,一方面是怕授人以柄,另一方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高额消费上去了就下不来,如果坐吃山空怎么办? 说到底邢文易也只是个拿年薪的金领,流动资产远远不够真正意义上的大富大贵,他是守财奴,骨子里还是有对阶级滑落的恐惧,他要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进行储蓄。 “可以吧,不知道a6的底盘开乡下的路怎么样,会不会刮?” 邢文易这么问是为了不妨碍偶尔去乡下扫墓,山路十八弯,野路石子磕磕碰碰一路到山沟,要是底盘低了真不行,所以他才纠结要不要买越野。 “可以吧,我们平时经常开过拆迁那一片,底盘也没感觉,那到乡下应该也没问题。” 邢文易回去问了一下玉知的意见,玉知无所谓,反正看上去都是黑色的轿车,无非是新的贵一点而已。 让她费心的是初中以来络绎不绝的小测试和不久后的期末考。电脑阅卷很快,期中考试完以后她和王怡婷一行人聚餐的时候,成绩通知的短信就已经发到邢文易的手机上。玉知成绩还是保持在中上游,班里第九名,令人意外的是理科比文科要强一些。 玉知不太爱背书,嫌元谋人太过枯燥,上课也神游天外。日子白驹过隙一样的飞跃,她感觉期中考试讲解完卷子还没多久,居然又要期末,这些天课间就发奋写作业,晚上回家在房里踱步转圈,摇头晃脑背书。毕竟内容一多,学了后面的又忘了前面的,只能翻回去再背,不能到了临考才慌慌张张抱佛脚。 邢文易帮她关上房门,一方面是让她专心背书,另一方面也是被那唐僧念紧箍咒一样的絮絮叨叨念得心烦。 今天去看完车,他也是个人,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他心里想了很多,还是不愿让自己和孩子都沉湎于物质的完全富足之中,如今他所提供给玉知的也不过是普通小康家庭的生活条件。倘若如果玉知习惯了高消费,就意味着她未来也应该成为巩固家庭所处阶级的一环,她要付出更多,更努力拼命地学习,以后成为金领或者自己创业成功,才能负担维持青春期形成的消费习惯。 小小的期末考试就已经让她苦恼不已,邢文易听着她隔着房门仍然清晰的长吁短叹,还像小学一样哼着“我要炸学校”之类的通俗儿歌,他想,如果这时候破坏她随心所欲的习惯,勒令她课程、外语、运动一项不落地训练,同时再学习一些金融方面的知识,恐怕她会抓狂。 邢文易总是希望孩子在应有的年龄段保持一定比例的童真,即使玉知能够适应超前教育,她也不会快乐,那不是他所希望的。虽然玉知并无察觉,不过邢文易在一些方面称得上是慈父,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其实从没给玉知施加过什么压力,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批完出货单子,胃里有点空虚,又想做点什么当宵夜填一填。冰箱冷冻里还有一些速冻食品,邢文易找出一包没有馅的小汤圆,一粒差不多指甲盖大,可以投进甜酒里做酒酿圆子。 “邢玉知。”他推开房门叫她,玉知被他连名带姓叫得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天要塌了的大事要说,一秒里把这一周自己做过的事都走马灯回顾了一遍,结果爸爸只是来问:“我要煮个甜酒,你吃的话,里面要不要冲一个鸡蛋?” “……不要。”玉知把书一扔,背书背得喉咙干哑,正好肚子也饿了,就跑到客厅开了ipad玩游戏,边等着邢文易的酒酿圆子出锅。 “凉一下再喝。”邢文易把两个碗端过来,热气腾腾,还不是能喝的温度。现在天气慢慢冷起来,屋里没暖气也没开空调,估计放一会儿就能喝了。 他看着邢玉知玩FlappyBird,她有点反应不过来,操纵的小鸟一不小心就在水管上撞死。邢文易做到她旁边来,接过那个游戏结束的平板,在玉知的视线下重开一局。 他说:“这有什么难的?” 下一秒小鸟就直直地掉了下去。 玉知移开视线,没有嘲笑。她就不应该期待…… 她早就发现邢文易会偷偷玩她下载的游戏,植物大战僵尸里除了她的“yuyu”以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另外一个存档,名字是一个大写“X”,排在她下面,在花房里种满窝瓜、冰冻菇,臭脸的表情和邢文易本人如出一辙,但水盆里却种了很多猫尾草。 邢文易不屈不挠地开始了第二次尝试,直到酒酿圆子变温,他才勉强上手,能保证至少十秒内不落败。 玉知用勺子在碗壁挤扁小糯米圆子,然后把碾扁的圆子摞在一起送入口中。 “要冷了,你快吃,别玩了。”她瞥了一眼邢文易的屏幕,离她的记录还差得远。她看见邢文易皱起的眉头和开始变得执着的眼神,立刻发觉事态升级,伸手把平板抢回自己手中、放在一边。 邢文易的好胜之心逐渐冷却下来,他开始搅动碗里的酒酿,趁着温度不冷不热,一口气全喝了,再开始吃沉底的圆子。 玉知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今天怎么去看车了?” “之前说过年底就要换,今天路过,顺便看一眼。” “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玉知撑着腮帮子看他:“你买江州的房子没带我去,买车总要带我去了吧?” “等你哪天放假了再说。”邢文易口头答应下来,又问:“你是不是愿意……再买贵一点?” 玉知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莫名的停顿,他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测试吗?还是说她想要贵一点的、真的就可以买贵一点?玉知在心里摇摇头,她甚至不如邢文易,至少他还试驾过几百万的宾利,她只坐过出租车和爸爸那辆旧蓝鸟,觉得全天下的车可能都差不多。就算贵了——她也只能想象得到标志的差距。 玉知问:“你看的这辆……是奥迪吧?这个多少钱?” “五十万。” 嚯。玉知小小倒吸一口气:“已经很贵了!不用更贵了。” 她心里又有点期待起来:“要不这周末就带我去看吧,刚好元旦放假了。” “可以,到时候可以试驾,你上去坐着试试看。”邢文易把吃空了的两个碗迭在一起,他没有要立刻收拾的意思,反倒是玉知相当狗腿地立刻去了厨房,把两个碗洗干净。邢文易看着她略带讨好的笑容凑到自己身边来,她几乎是大腿贴大腿、胳膊贴胳膊地并排挤着他坐下,然后抱着他的手臂:“爸,我和你说个事。” “你比我想象中有钱多了,几百万的房和五十万的车说买就买啊。”她谄媚道:“那可不可以多给我点零花钱?” “你还要多少?” “再加两百。” “一百。” “成交。”玉知粘着他,抱着他的胳膊用脸颊蹭他肩膀。她最近越来越敢对着邢文易耍无赖,因为发现他其实很吃这一套,这人吃软不吃硬啊。况且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会给她爸省钱了,换别人家的孩子,父亲拿着百万年薪,肯定几千几千的要,而她就只想多要一百买点漫画看,很朴素的动机。 邢文易尝试着把手抽出来,没抽动。玉知搂得太紧了,让他觉得紧张,但是他又不能明说,他不知道自己不动如山的伪装早就被破解了,还要逞强。 “松手。”邢文易再次尝试抽出胳膊,这样实在有点不成体统、让他的边界感崩塌,玉知已经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这样不合适。 而玉知一点也不让步,她觉得好累,迫切地需要一些支撑。于是邢文易听见她毫无预兆地说:“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做什么?” “就是抱一下。我想让你抱我一下,我最近觉得好累。”她眼睛往上抬,盯着邢文易问:“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邢文易很艰难地张开了怀抱。 玉知于是放开他的手臂,转而很快地和他拥抱了一下:“之前你生日的时候我抱了一下你,感觉很好。” 她说:“我很少和别人这样抱着,只有王怡婷,这种感觉好新鲜。” 邢文易只觉得她的头发压在锁骨上好痒,尤其是当他整个人都处于僵硬的状态中,那种痒意就格外明显,这是来源于外界的入侵,几乎让人不能忍受。在玉知看不见的衣服内,他的手臂已经翻起鸡皮疙瘩。 玉知并不是对谁都摇尾巴的小猫小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他的女儿……甚至在他的感觉里,不久前他们还很疏远,毕竟他的人生比她长一大截,这几年的占比就显得有些小。 她是怎么想到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她轻松的表情和拥抱里蕴藏着巨大的决心,不是表面看上去上那么轻松,他不能拒绝。从一个拥抱开始,后面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相互磨合、接纳,他还在学习成为她的家人,第一反应不是觉得快乐,而是恐惧。 潜藏于心底的不安翻卷重来,有太多东西他习得复失去,他太害怕,害怕自己完全习惯了玉知,习惯了她的亲近和自己爱她的事实,然后她又离去——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凡事总忘坏处想,人太悲观,简直到了自己也看不下去的程度。 玉知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反应来,就在她要觉得丧气的时候,一双手臂绕过她的身侧,她听见邢文易叹息一声,轻轻回抱了她一下。 好舒服啊。 玉知的脸颊压着他的衬衫,他还没换家居服,衬衫上有点淡淡的烟味、尘埃与铁锈、还有洗衣液未散的香味,在一天工作后疲惫地混合起来,变得松软而懈怠,这种气息把她团团包裹起来。原来爸爸闻起来是这种味道的。 她把眼睛闭上,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尽可能多的感受、享受这个拥抱,如果可以她想记住此时此刻,说不定以后能拿出来回味,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在她长大、爸爸老去以后?在他离开以后? 现在她觉得好累,考试让她好紧张。爸爸或许会看不起她这样的懦弱时刻,在他看来初中的期末考试一定是非常容易的,在那么长的人生里,一次小小的考试算什么呢?每个年龄的困扰各不相同,一次期末考试就让她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紧张得胃都开始不适。 他在她这样的年纪,也是一样吗?她不能想象现在这一批大人是怎么长大的,也没办法把相册里稚嫩模糊的脸庞和眼前的人进行联想,邢文易偶尔也会透露出他觉得自己在走下坡路的消极感受,但在玉知看来邢文易正处在他人生中的黄金时代:事业有成、想要的一切几乎都唾手可得。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睡过去,明天一睁眼自己已经三十岁,变成想象中的大人,有工作有收入,生活安稳而富足,看上去精致、体面。 在最初的僵硬以后,邢文易决定敞开怀抱试着接纳,他抱了她一会儿,让人头皮发麻的尴尬却还没度过。 他前些天去爬山烧香,遇见一个中学同学,人家现在已经是业内知名神棍,看风水八字样样精通。他试探着问了自己的八字和女儿的,老同学轻而易举说出玉知几个性格外貌方面的特征,说她二十五岁开始走大运,之前还有劫数,不过不在身体方面,而在感情。至于邢文易,他一算,眉头紧蹙:“你为什么?” 邢文易心微微提起来。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他还记得这句话。但是刺客坐在对面的人说的却无关于他的事业,油滑的神色全收拢了,欲语还休过了好一阵,才说,你晚年膝下无人啊。 什么意思?邢文易追问,玉知会出什么问题?他们之间会离心?邢文易觉得自己本来就是天煞孤星一样的命格,几乎克耗尽了身边人,偏生他自己的事业又做得很有成就。他记得邢志坚也被算命的说晚景凄凉,结果是文华死,文易走。那他呢?玉知是走,还是? 算八字说玉知生在一个男孩的时辰,内里性格要强、声音比一般女孩低、短发,这些都能算出来,甚至还能算出来她晚婚。总之让邢文易还是对这个孩子好一点,毕竟如果没算错的话,他这一生就一个女儿。 邢文易此刻抱着玉知心事重重,以至于玉知从他怀里抽身,看见他这样凝重的表情被吓了一跳,莫非邢文易这么不乐意?她今天上课,数学老师丧父请假了,她一下大感生命可贵,子欲养而亲不待,才对邢文易又撒娇又拥抱的,虽然邢文易看上去块头大,但平时小病小痛不少,她总觉得他身体很脆弱,她生怕……生怕他死得早。 邢文易从思绪的泥沼里挣脱出来,他不能沉浸在这些预言之中,要不然这一生到现在就该踩下急刹车。他拍了两下玉知的背,让她早点休息,别背书到太晚,又随意点拨了几句他以前读书时候的方法,让她对着目录做思维导图去了。 邢文易洗了个澡早早上床,他的卧室门没关,还能看见玉知半掩的房门透过来的光。闭上眼睛后酝酿了很久依然没睡着,越忙的时候越容易失眠多梦,现在已经不比十几岁时倒头就睡,他已经放弃刻意入眠。 最近做的梦还是那些,偶尔有一个新鲜的梦,也不是什么好的。他梦见自己的身体变得很小,就像童话里的拇指姑娘那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庞大,他在大世界里惊慌失措,和一切的亲人相望不相识,玉知把他放在手心里惊奇地说:是七星瓢虫。他这才知道自己是一只虫,从父母的鞋底侥幸逃生,被女儿捧在手心里惊奇地打量。玉知站在桥上,他知道这是钢铁厂外那座老化的窄桥,早就被封锁,玉知怎么会在这上面呢?他想要叫她快回家,快离开,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梦随着午睡铃声的响起而终结,醒来时满背都是汗。邢文易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这个梦,睡意慢慢把他包裹住,这时候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是玉知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但耳朵能听见她的动静,她蹑手蹑脚走到他房间门口,似乎是探头进来看了一眼他睡没睡着,然后替他轻轻合上房门。然后她去客厅接了一杯水,回了房间。 窸窸窣窣的响动持续了一阵子,邢文易却并不觉得被打扰。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彻底睡了过去。 - 3月真是地狱般的一个月..................身心都备受摧残 14 玉知跟着邢文易去看了车,不过真提车的那一天恰好撞上期末考,最后还是邢文易自己去的。他开着新车回家,一路上说不出的感觉。 这车居然就这样拿下,一辆和公务用车相差不大的、崭新的车……仿佛是从公家的变成他私人的一样被据为己有。他突然犹疑,或许买辆差别大一点的,才能把生活与工作状态彻底分开,开车回家的这一段时空是一种另类的“情绪走廊”,他应该摆脱,而非让工作状态存续、操控自己。 不过停进车库里下车打量一圈,叹了口气又感觉这辆车买得十分稳妥,坐惯了这个车型,几乎不需要适应。 邢文易边做饭等玉知到家,手下的瓜菜被切块,他抬头望向窗外。天气已经很冷,今天恰好融雪,路上松软的雪被车轮足迹压成薄冰,踩上去容易滑跤。眼看着外头又开始飘小雪,邢文易心里有点不安,还是拿了把伞下楼,打算去接女儿。 考试已经结束了,他给邢玉知打了个电话,而邢玉知正在校门口排队买豆腐串。 小摊小贩和城管错峰出行,在校门口摆得水泄不通。考试动脑耗糖快,她本来就饿,被香味一勾,真撑不到回家了。她一边和老板娘说“葱花香菜都要中辣就行”,一边听邢文易的电话。 邢文易听得直皱眉,那头太吵了,他说了两遍“在校门口等我”邢玉知才听清。他把车靠边停在校门口时,邢玉知正蹲在路边吃完最后一根串,半个泡沫盒子里插了几根已经吃空的签子,被她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 她一眼就认出那辆崭新发亮的黑色轿车,叁步并两步跑到副驾开门坐进去,邢文易闻到她身上一股路边摊调料的香辣味,问:“吃了什么?” “豆腐还有魔芋。”玉知系好安全带,好奇地这里摸摸那里弄弄,她知道爸今天会去提车,只是没想到会来接她。 前两天下雪,邢玉知走在瓷板上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中午回家换了一趟衣服。她现在真对湿瓷砖有心理阴影,小区里也有一片瓷砖路,之前下雨也滑过一次……她好像从小开始就容易摔跤。你说奇怪不奇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某方面倒霉,就真的会越来越衰。不过幸好今天邢文易来了,开着车就不怕下雪,也不怕跌倒。 车里的暖气吹得她有点陶醉,考场里的制暖坏了,考试手冷得厉害。邢文易在红灯时握住她放在出风口的手,很冰。 他还没问,玉知就告诉他今天考试有多冷。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她的手缩在邢文易干燥温暖的掌心里,被他拢着搓了搓。小孩子细皮嫩肉,他有点担心这样会生冻疮。邢玉知小时候就生过一次,还是零八年冰灾的时候,右手无名指上烂得厉害,现在还有个浅白色的圆疤。 他把她回温的手放回出风口附近,玉知的手还像被他握住时那样蜷着,被烘得逐渐一点点暖和起来。暖风伴着新车里淡淡的革味让她有点晕晕的,不过很快到家,她进了家门就闻到炖菜的香味。爸炖的牛腩在锅里保温,玉知心情欢快地把围巾扔在沙发背上一搭,先去洗把热水脸,等到身体适应了室内空调以后就脱了外套,穿着里头的针织衫坐到桌边等着开饭。 邢文易从高压锅里把压得软烂的牛腩盛出来,萝卜也炖得很好,出锅放凉一点后就转化为透明的、浸入味的浅酱色。他还是第一次做这菜,光是色和香已经很成功,接下来就只剩尝尝味。玉知把脸凑到盛肉的大碗边,香香的热气蒸在脸上,她开始后悔用路边摊填掉叁分之一的胃,没捱到看见这一碗让人神魂颠倒的萝卜炖牛腩。 “冷天就是要吃这种菜!”玉知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先舀一块萝卜,努力吹凉咬下,汤汁四溢,萝卜的鲜甜与丰馥肉香交织,她一边说好吃一边被烫红嘴唇,还忍不住接着吃肉。 邢文易倒是不急吃,向来都是厨子胃口小。他靠在一边看玉知吃,问:“行不行?” “行得很。”玉知问:“你尝了味没有?” 她一边问一边往另一个小碗里盛两块萝卜和肉:“有点烫。” “你别急着吃。”邢文易自己试了试咸淡,肉和萝卜刚好,汤有点咸。照玉知喜欢吃拌饭的习惯,这咸淡就刚刚好。他转回厨房随便清炒了个红菜苔,自己腌的咸鸭蛋拿出来一个,剥开已经流油了。他把蛋黄挑出来放进玉知碗里,自己吃蛋白,玉知又用筷子把半个蛋黄挑回他碗里。她有点责备:“不要都给我,你自己也吃。” 邢文易嗯了一声,两个人餐桌上扯了点闲谈,问她考试怎么样,题目难不难,玉知一概回答一般般。她的“一般般”意思就是发挥得还好,邢文易不是很刨根究底的家长,听到她说“一般般”就很放心了,不再追问一般是怎么个一般法。 玉知之前养的仓鼠寿终正寝,她这次放寒假回忆起来就有点惆怅,刚想和邢文易商量能不能再养只仓鼠,没想到邢文易某天下班回家抱回来一个纸箱,里头传来细细的“喵喵”叫,玉知赶忙上前,打开盖子看见是一只橘色小猫。 “怎么会有猫?你买的?”她自己刚出口就在心里否认了,这不太可能。 “今天刘佳慧看到的。”刘佳慧到老厂区办事,路过墙角花坛听见有小猫叫,走了几圈才看见一堆纸箱里有叁只小猫,母猫尸体在五十米开外的栏杆上挂着,看着不像人为的,应该是失足卡着脖子出不来,活生生卡死在那了。天寒地冻的,有一只小猫已经断气,剩下两只看着倒还精神。 刘佳慧把两只猫用厂服包着带回办公室,几个人都围着看,同事有半罐没喝完的羊奶粉,兑了一碗,两只猫和饿死鬼一样把头埋进碗里。刚好这时候邢文易下会,一走进来看见几个人都蹲在一起,凑近看才发现地上两只猫。 这小猫刘佳慧抱回去一只,邢文易看了有点心软,想女儿看了应该喜欢,也带了一只回来。玉知果然兴奋,拿湿巾轻轻把小猫身上的污渍擦了擦,屋里有空调,小猫生龙活虎起来,到处乱窜,还在客厅撒了一摊尿。 邢文易出门买了一趟宠物用品,在客厅一角布好了猫砂、猫碗,这小猫很聪明,教一次就会用猫砂,尿在里头用小爪子扒拉几下埋好。玉知有了猫就顾不上爸了,这一晚上都黏着猫,睡觉也要带着,展臂时小猫就睡在她咯吱窝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邢文易真怕她一翻身把小猫压死,把猫悄悄拿出来,放进床边的猫窝里,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去看,小猫自己勾着床单又缩回玉知的被窝,和女儿脸贴着脸睡得正酣。 他拿手机拍了一张照,脸上挂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心也变得像棉花一样松软。玉知和猫凑得太近,猫毛都伸进鼻子里,她痒得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也把猫吓一大跳。 邢文易坐在她床边把猫抱到自己膝头,手抚摸两下。这猫比起对玉知的亲近,对他更像畏惧,在他手底下也拼命想往玉知旁边溜。这小东西还挺灵的……邢文易心想,动物真知道趋利、亲近善意的人?它知道女孩子更心软,能决定它的去留? 玉知嘴里“喵喵”、“喵喵”地叫了两声,她和邢文易取名取得随便,喵两声就是这猫的名字。爸爸好像也没问她要不要留下这只猫,好像他拿回来就是为她,这只猫的去留也在她,看见她喜欢,这只猫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个家的新成员。她觉得这猫来得太简单,哪个同龄的同学想养宠物不是要和家里一吵二闹叁上吊?怎么她得来全不费工夫? 思及此,她臂弯里搂着小猫,问坐在床边的爸:“我们这就养它了?” “嗯。”邢文易的回应简洁有力,“你喜欢,就留下来。” 玉知朝他挪近一点:“你这么好呀?” “怎么好了?”邢文易看着她问。哪里好?让她养猫就是好了?小孩真的很好懂也很容易满足。 “我本来想问你可不可以再养一只仓鼠,没想到你带回来一只猫……”邢玉知犹豫着开口:“万一养它,之后你觉得很麻烦怎么办?” “养了就是养了,我没有意见。”邢文易说:“但你也要想清楚。外面那么冷,如果不管,它可能昨天就死了。我们养了它,既然改变了它的命运,给了它活下去的机会,那么之后也要对它负责。” 喵喵窝在玉知盘腿形成的被子盆地里,它这会儿很安静,好像很通人性似的望着玉知,玉知低着头看它,发现它的眼睛在白天看是一种漂亮的橄榄绿色。仅仅昨天一晚,她就领会到,猫不是仓鼠那样养在笼子里的观赏宠物,而是更融入这个家庭,是自由游走的成员……养一只猫不是只能享受它的毛茸茸和可爱,猫要上厕所、猫可能会抓她挠她不知轻重,她要容忍它的一切破坏与顽劣。 但是此刻玉知与猫对视,她看着那对橄榄石一样的眼睛,感受它压在腿上的重量,她的心似乎被羽毛触动。 邢玉知说:“我要养它。”其实从昨天给它起名字开始,养它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一切都源于名字,赋予一个生命以意义,制造出人为的羁绊与链接。 她抚摸着温热的、小小的猫咪,邢文易神色柔和,他不知道玉知有没有想过养宠物和养孩子的相似之处。感动与波折同在,爱与怨交织,今后的每一天她都要感受爱的感动与妥协,她在爱猫的时候会想到家人对她的感情吗?那是比爱一只宠物更加不计成本与回报的感情。 他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其实想这些的时候感情就已经不再无私了,父母对孩子的爱总是包含期待,并不纯粹。其中裹挟占有欲、期待回报,甚至是更歇斯底里的东西,或许为人父母更应该修炼的是如何放手吧? 邢文易起身去给孩子准备早餐,今天周日,他下午可能有一个会,上午在家就应该备好孩子一天的餐,顺便把一周积攒的没做的家事清空。 玉知把猫放在地上,走到卫生间一边洗漱一边回味刚刚邢文易在她床边那个微妙的神情。喵喵又过来绕着她的脚扭来扭去,玉知吐掉泡泡伸手下去摸了两下,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有种肉麻到不能再肉麻的母性光辉。难道她潜藏的特质被一只猫给发掘了? 这就不难理解刚刚邢文易脸上那种表情了,其实也挺相似的,她心里想,爸爸看见她这样对一只猫负责,是不是也联想到他自己?养小孩就是更进阶版的养宠物,她从仓鼠开始,再到养猫,过个十年说不定就能养自己的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会更有耐心吗?她没法想象自己生的孩子是什么样,也没法想象自己变成妈妈。不像她和邢文易的身份,在她的概念里,自打她生下来就是爸爸的女儿了,爸爸就是爸爸啊。 她对一只刚见面的猫都如此慈爱,爸爸看她也是这种心情吗?玉知往厨房走去,她看见邢文易系着围裙的背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背影对她来说不再那么冷硬威严,不再是一堵不可侵犯的墙。现在要她回想邢文易的背影,就是这样在厨房忙碌的样子。 邢文易在家里的角色就像个尽职尽责的厨子,或许是父女天然的性别差异使然,他们不能很自然深入地探讨同性之间的话题,于是邢文易无师自通地选择在别的方面补足自己的沉默,他的付出都在玉知爱吃的菜里,为了女儿多吃几口饭,他愿意把自己磨成一个私人主厨。 他在面上盖上一个酥脆的煎蛋、撒上鲜绿葱花,回首叫身后的玉知:“吃饭了。” 玉知嗳了一声。邢文易这一回头,她真的看清楚他脸上的神色,心想,这就是她看猫的表情啊。 - 有房有车有咪咪了! 但小心分手后抢猫! 我特别喜欢写吃饭!我就一直这样写下去吧!吃饭!吃饭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我最近也吃了很多好吃的饭! 我毕业了!嘿嘿! 没想好接下来干啥!先gap一下